母亲像一片落叶(旧作重发)
路维永
秋风起,树叶落。
秋天的落叶,给我带来的,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哀思。
几十年前的情景,透过时光隧道,倏地穿越而来:
冬日,凌晨三四点,母亲就在水磨子上磨完了摊煎饼的磨糊子。
将磨糊子盛盆里,端着,进厨房,支鏊子,坐下,先用黑黢黢的油大啦擦拭鏊子,然后,点燃落叶,火焰便开始温柔地舔舐着鏊子的底部。烧到火候,母亲舀起一勺磨糊子,倒在热鏊子上,吱吱声骤起,磨糊子周围顿泛水泡。母亲拿起煎饼耙子,循顺时针方向,熟练而均匀地摊满整个鏊子的全部,周围只留下一公分左右的空边。少顷,再用耙子去刮,直刮得非常非常单薄均匀了,方才罢休。
一会儿,火候到了,就拿刀具挑起边沿,揭下来,底面朝上,平放到竹垫里。然后,再拿起油打啦来,擦拭一遍鏊子,麻利地填几把落叶,继续舀、摊、刮、揭、放、擦、填,娴熟地,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刚才的一系列动作。
落叶在一把把燃烧,煎饼在一张张增高。日出以后,当我们揉着惺忪的睡眼来到厨房的时候,煎饼已经摞得尺把高了。
摊完煎饼,母亲还要喂鸡喂猪,做鞋做袜。布还没织完,花边也要收尾。她要赶紧织好花边,送到供销社去,拿到几块加工费,称盐打油后剩下的,还要归还以前借的邻居家的那几毛钱。
吃着母亲摊的煎饼,我们在一天天长高,而母亲却在一天天变矮、变老:她的背驼了,腰弯了,耳聋了,眼花了,常常丢三落四,走起路来蹒蹒跚跚地了。
人常说,女本柔弱,为母则刚。然而,再刚强的母亲,也经受不住里里外外、日复一日高强度的操心与劳作。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母亲六十五岁那年,正是城里老太太们在公园跳广场舞的年龄,竟然倒在了煎饼鏊子前,姐姐急忙请来医生,医生抢救了半晌,还是无力回天。
忙碌了一生的母亲,犹如天天进行光合作用而忙碌了一生的落叶那样,疲了,倦了,实在太困,太困了,终于坚持不住,一头倒下,倒向了大地。
世界还是那个世界:水磨子还立在那儿,鏊子还竖在那儿,煎饼耙子、油打啦还挂在那儿,我的母亲,您呢?您去哪儿了,您去哪儿了呢?!
诀别了一个个亲人,母亲静静地,蹒蹒跚跚地进入了那个没有贫穷,没有辛酸,也没有劳累的世界里,悄悄地安息去了。
我心里如同刀搅一般难受,感到瞬间塌了天。
哭,痛哭,哭干了眼泪,哭哑了嗓子,可母亲再也听不到了。
她耗尽了自己毕生的心血,哺育了一帮儿女。哺育的儿女,羽毛丰满后,展开翅膀,一个个扑打扑打地飞向了蓝天;而母亲,却如同她摊煎饼时往鏊子底下填去的一片落叶,燃烧身躯,发出光热,化作灰烬,默默无闻地融入了大地。
清代诗人龚自珍有诗曰:“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东施效颦一句:“落叶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育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