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大厦
（巡山虎）
它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无精打采、浑身脏兮兮的，只有两个眼珠贼溜溜的直转。老刘见它怪可怜的，扔了半块馒头，狼吞虎咽般地吃了。然后仰着头，摇着尾巴围老刘转圈。老刘明白这是向他讨好，又到东门岗问李师傅要了半个烧饼，和菜汤一起倒进碗里，它呱嗒呱嗒吃得一干二净。老刘高兴，摸摸它的背，摸摸它的湿漉漉凉丝丝的鼻子尖：恩，健康，把它收养了吧，天气渐冷，免得到处流浪。他这样想。
下班的时候，许多人来看它。有人问叫什么名字，老刘略加思索的说，这是咱们大厦的宝贝，叫宝宝吧。司机小夏说让它和你一起站岗，待遇也一样吧！老刘不恼，本着脸说，你咋的小看它了，宝宝会开车。围观的人一阵大笑。老刘到小卖部买了两根火腿肠，对接班的赵师傅说，好好喂它，会成咱的好帮手哩！
第二天老刘来上班，宝宝又是摇尾巴又是跳高，好象几天没见面似的，乐得老刘抓着它的两条前腿举了起来，嘴里说中午给你洗澡，给你洗澡！交班的赵师傅说，老刘，宝宝作你的媳妇吧！老刘把宝宝放下说，它比媳好多了，它不嫌贫爱富。赵师傅知道戳了老刘的疼处，便把话岔开，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走了。
洗过澡的宝宝象换了新装，雪白的身子没有一根杂毛。可是老刘却说不上它是什么品种，日本尖嘴？萨摹耶？拉布拉多？都有一点像，又都不像，串子！老刘一拍脑门说。这大概是被遗弃的原因吧！老刘想，串子不就是混血儿吗，混血儿更聪明，甭管怎么着，反正不能让它再流浪。宝宝好象理解老刘的心意，白天跟着站岗巡逻，夜间跟着巡逻站岗，从来不离开很远，遇到陌生人来了，也不地向前撕咬，只是汪汪叫个不停，直到老刘喝住，便摇着尾巴回到主人身旁。
一辆轿车进了门停下，宝宝冲着它汪汪了起来。老刘忙从车棚过来说宝宝别乱叫，这是总经理的车。宝宝嘎然停住，老刘向前问道，你今天怎么有时间过来？总经理给老刘递烟，老刘接了。说，这是我们新收养的，还没来得及给你打招呼呢！总经理说你是咱公司的元老，也就破这个惯例了，注意千万别咬了业主。老刘拍着胸脯说经理放心，绝不会出意外。经理称是，又说24楼18室振华药业的五辆车只办了三个停车证，让老刘找钱经理抓紧补办了。老留又拍着胸脯说没问题，马上就去。总经理这才上车走了。
老刘在这干七八年保安了，三任经理都很尊重他，都佩服他对工作的认真劲。这些年来，他的班从来没有发生物品丢失或同业主吵架事件。公司与业主间的棘手问题很多数，每每有这种事多是老刘去解决。老刘不光和业主处得好，对手下的人也和气，同事都愿意和他在一个班。他常对新来的同事说钱多钱少人和是宝，到哪打工只要开心就好。经他劝说，人是留下了，但是能干久的不多。老刘之所以能干这么久，一是离家近，二是他有耐性，从一开始的四百元工资熬到现在的八百，加上领班费一百，也算高工资了。保安这行业一天工作十二小时，干干巴巴的几百块钱的工资没有节假日没有星期天，没有一丁点福利待遇，这对在国有企业干了大半辈子的下刚工来说是很难接受的。可是又有什么办法，下岗也得吃饭也得生活。他这样劝别人，也这样劝自己。不知怎的，他竟把自己和宝宝连在了一起。哎，对了，宝宝这会儿跑到哪里去了？
宝宝躺在岗亭里吹电暖气。老刘进去，拿梳子给它理顺毛。突然外面有人喊宝宝、宝宝！宝宝吱愣窜了起来，冲着门恩恩啊啊啊乱叫，是刘会计提着一包剩饭来了。她对老刘说，明天是周六，给宝宝预备的。老刘笑着说，我现在是弱势群体，它都比我的地位高，总是有人疼。刘会计刚想开口，老刘接着说我不是嫉妒宝宝，咱们都是下岗工好理解。刚才19楼的金老板给宝宝一包饼干，我一看包装吓了一跳，二两重竟值四十多块钱，我两天的工资啊！刘会计说他有汽车七八辆，情人养了三个，一包饼干还不是像掉层头皮屑！老刘“唉”的一声说，现在差别太大了。说完，默默不乐地出了岗亭。刘会计以为自己说的不合适，赶忙追了出来，刚想给老刘说什么，物业公司的王主管已经到了跟前，只好随意打个招呼，借故离开。
老刘下岗不久妻子和他离了婚，自己带着上高中的女儿过日子。女儿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大学毕业后在银行工作。找的女婿又好，是政府部门的一个小头头，把老刘当成自己的亲爹。几次劝他别打工了，说给他另买处新房子再找个伴得了。老刘知道这是女儿的心意，自己也确实动过心。凭着他们的条件，白养着自己是没有问题，买一套新房也累不着他们。可是老刘就是不听孩子的劝，坚持独居在七十代末单位照顾他的那套房子。老刘年轻时不大爱说话，每天提前到单位把准备工作作好，或是打扫卫生。他牢记毛主席“一个人做一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而不做坏事”的教导，象愚公搬山一样工作。就这样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的实干感动了上帝，评上了评上市里的劳模。单位召开表彰大会，羞的他脸红得和红布一样，把自己写的稿子读得咯咯巴巴的；领导培养他当车间主任，他依然象牛一样干活。领导考虑他个人的实际情况，让他去仓库干起了保管。他老婆是单位一枝花，那年代也是美女爱英雄，和老刘喜接伉俪。一九九零年单位搞承包，几个地方都争着要老刘，说可以多给他半个人的工资。可是他依然守在仓库，挣那一点干巴巴的工资和为数不多的奖金，他说现在很多人正在趁机捞国家的财产，他应当守护好仓库。可是两年后单位的效益还是严重下滑，老刘成了最后一个下岗者。领导说，回去吧，有困难再回来找我们。老刘没有回单位，他不愿意给领导增加麻烦。参加工作三十年了，单位每年都上缴巨大利润，怎么说垮就垮了呢？回到家，眼泪和酒一起灌进肚里，最后撒在了地上。老婆骂他没出息，都什么年代了还这样死脑瓜，现在谁不在想挣钱！老刘说那是国家的单位，垮台了，心疼！老婆生气了，心疼个屁！现在谁不忙活自己挣钱？你和它有感情和它一起死去吧！
老刘没有去死，他去了饭店刷盘子。月底发薪多了五十元钱，老板说是给的奖金。老刘把工资和奖金五百圆钱一分不留的给了老婆。老婆阴着脸说挣这俩钱还不够寒碜人的呢！你闺女上学，你妈有病，这个家我是没法和你过了。说完，气冲冲的走出了门。半年后法院传老刘。老刘去了，见老婆风枝招展地那坐着，老刘一切都明白了，也不央求她，说没意见，签完字走了。
按老刘的性格，应该找个地方喝闷酒去。可是恰恰相反，自从离婚后，他越发变得开朗了，爱说话了。现在闺女想给自己找个伴，考虑再三决定还是等退休再说吧。话是这么说，一旦遇到合适的人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刘会计丈夫死的早，儿子又去了美国，自己孤伶仃的，也该有个人照顾。可是一想到自己比她大七、八岁，也就打消念头了。从宝宝来后，刘会计来得更多了，说是特喜欢宝宝，两个人的话因此多了。老刘反复揣测她是否有这种意思，同时又劝自己不要乱想，这把年纪了，别和年轻人一样热得快凉得也快，今天爱的死去活来明天就古的拜拜，还是稳重好，免得让人笑话。再说，虽然刘会计孀居多年，她心里真的怎么想的自己还不知到呢。
李师傅从饭盒里拨出三个水饺，宝宝闻一闻走开了。李师傅嚷道老刘，老刘，看你把宝宝惯得连水饺都不吃，以后怎么喂？老刘的嘴“咂”了一声说，宝宝变谗成了我的罪状，你也不看看整个大厦的人哪个不宠它，里脊、牛肉干吃不完，吃花生不剥掉米上皮它都不吃，你看那还有两份肯德基哪！李师傅顺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两大包东西挂在墙上。腐败，腐败，他妈的这年头狗也腐败！才几天不流浪就忘本！自己嘟囔着，骂骂咧咧地去了西门。老刘遥着头“唉”了一声蹲下身子，抚摸宝宝的背说，宝宝，咱千万不能忘记流浪的日子啊！宝宝好象听懂了他的话，看了他一眼，趴在地下不动了。忽然刘会计说你俩真是难兄难弟，来试试我给你俩打的毛衣。老刘起了身说你什么时候来的？刘会计刚要回答，李师傅回来。一进就嚷有我的毛衣吗，有我的毛衣吗？刘会计把宝宝的那件扔了过去：这就是你的！
派出所的张警官要把宝宝带走，说是没有狗证。老刘说放屁，没有证，你带回家养就有证？还不是带回去喝狗肉汤？你这种人整天穿着虎皮唬人，国家怎么养了你这种人！张警官知道老刘的脾气，也是平常说笑惯了，听了老刘说的话也不生气，只是喃喃的说，不办证看我罚你不！老刘一瞪眼：敢，谁还不知道你那两下子！张警官笑么咝的走了。老刘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心想，这小子又不只要耍什么花花肠子，还是得提防他好。下班的时候，老刘把宝宝带回自己的家，给它洗了澡，把女儿买的洗发乳也用上了，用水冲干净，擦拭干了放到床上。宝宝听话，象小孩一样趴在那盯着电视。一会工夫，老刘用碗盛了半碗米饭，浇上白菜猪肉炖粉条，宝宝呱嗒呱嗒的吃得干净。老留笑，也不刷碗，往旁边一推，脱衣睡了。
中午的时候，宝宝的大碗装满了红色鲜亮的瘦肉，宝宝闻了一下怏怏地走到墙角，嘴贴着地面趴下了。老刘问李师傅怎么回事，恰巧钱老板来了，说碗里是狗肉。原来他老婆买得狗肉太多吃不了，又不认识左右邻居，便给宝宝拿来了。李师傅不相信宝宝不吃狗肉，和老刘犟了起来。说着，三人向门口走去，李师傅又挑了一块大的送到宝宝嘴边。它一歪头，站起身子走了。李师傅把肉往底下一摔：他妈的，这年头人都吃人了，狗还不吃狗肉，真是人不如狗！他俩都知道李师傅爱说些牢骚话，也不管他，把狗肉扔进了垃圾桶。忽然后面有人喊刘师傅，刘师傅！老刘听出是米欣的声音，佯装没听见，同钱老板一起向南走，到了队部才停了下来。米欣气喘吁吁地扑到他身上，一把扭住耳朵很很地说，我叫你假装听不见！老刘歪着头说听见干啥，又没有好处。米欣松了手，拿出一盒苏烟说，这是我孝敬您老人家的。老刘知道她又是找自己写什么东西，故意说本人不腐败，拒绝行贿。米欣挽住老刘的胳膊，好大爷，好大爷的叫个不停，老刘这才说有什么事快说，我还得去巡岗呢！米欣说总部催得紧，要老刘帮她把今年的总结写了。老刘依然不松口说，找我就催出来了？米欣知道是故意拿作，马上使出拍马屁的绝招，把脸贴近老刘说，咱大厦谁不知道俺刘大爷才文笔生花？连八楼的刘会计都夸你哩！边说着，把烟装进老刘的衣兜里，感觉里面象是一张纸币，拿了出来，原来是老刘写的诗。老刘想抢过，米欣不肯，边退边读，一下子撞到刘会计怀里，顺势说，刘姨，给你！又对老刘说明天下班前交稿。说完，也不管老刘答应不答应，一溜烟跑了。刘会计不知奥妙，顺势看了，只见上面写着：
《中午的太阳》
中午的太阳已经偏西
火辣辣的眼神盯着广褒大地
秋天的风从远方吹来 没有
吹散太阳的热意 挚热的心
更加专注专注那棵独放的菊
菊在朝天作揖
请你不要害羞或
四处躲避 羞涩是另类美
那美感动得苍天落雨
中午的太阳和秋天的月亮一同美丽
不要说白天到夜晚是他们的距离
日落与月出近在咫尺
太阳的归宿是月亮的被窝里
现在，太阳正准备走向黄昏
去揭开晚霞做的门帘 然后匆匆
关闭夜幕和月亮举行婚礼
刘会计看完，略有沉思地问老刘，写给我的？老刘嘿嘿两声，不给你还能给谁？下班到我家去吧！刘会计点点头。
入冬的雪来得特别早，元旦一大早便厚厚地落了一院子。物业公司的工作人员都出来扫雪，闲谈中大家议论给老刘随份子。张师傅问李师傅给老刘随多少钱，李师傅问随什么钱？张师傅说你干爹和你干妈结婚！李师傅的脸一红，却没有恼他，一挠头皮说我怎么没听说？张师傅一本正经的说，你这老小子就知道喝酒打牌，老刘和刘会计下周六在海泉大酒店举行婚礼，酒席是咱大厦各公司赠送的，愿意去的只要带张嘴就行了，礼多礼少无所谓。李师傅恍然大悟道，对对对，应该应该。那天我上白班，你替我捎去二百吧。
周六，大厦下面集满了人和车辆，业主委员会的赵主任和物业公司王经理站在那里商量什么。张秘书过来说人到的差不多了，可以走了吧？王经理和赵主任递个眼神，张秘书启动婚车，马路上出现了一条长龙。车后，李师傅抱着宝宝追喊道，带上宝宝，它是证婚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