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以前中学语文课本里的《驿路梨花》吗?还记得那个充满朝气的哈尼小姑娘和一波三折寻不见的草房主人吗?

  如今,这篇课文的作者彭荆风就站在我的面前。

  1977年,曾被打成“右派”的彭荆风,在被剥夺了22年创作权之后,于11月27日在《光明日报》上发表小说《驿路梨花》,立即在当时的文坛产生强烈反响。

  如今,已经85岁的彭荆风,依然透着一股青春之气。他的书桌上,同时摆着四部长篇小说。四年前,刚学会五笔输入法的他,全力投入长篇纪实文学《旌旗万里——中国远征军苦战缅印》的改稿当中,这部作品八年间已经修改了六次。

  20世纪50年代,彭荆风以短篇小说《当芦笙吹响的时候》(电影《芦笙恋歌》据此改编)、电影剧本《边寨烽火》(合作)等享誉文坛,成为云南边地军旅文学的开拓者之一;80年代以来,先后出版的文学作品达23部之多;2010年,他耗时12年创作的《解放大西南》,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这部作品修改了10次,手稿重达27公斤。

  回望近70年的创作历程,彭荆风说:“为什么这么执着,因为文学是我的生命。”

    携笔从戎

    1949年5月,南昌解放,20岁的彭荆风考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军政大学第四分校。同年8月,他在参加两广战役之后,参加解放大西南的战役。

  彭荆风所在的广州纵队有个油印小报,从江西、广东、广西、贵州、云南,这份小报在行军、战斗中出了100期,他发了35篇小稿子,常常是行军途中,背包一放,坐下来就开始写作。

  部队进驻昆明后,彭荆风在改造起义军官的云南军政大学做了近一年的宣传工作。1951年春,他又调到原云南军区的《文艺生活》月刊担任编辑。

  部队领导知道彭荆风爱好文学,曾关心地派他去曲靖、昭通等部队组稿、采访。但是,这些地方离彭荆风想要了解的多彩边地太远了。他想,长年在舒适的城市里,写不出好作品。

  思来想去,彭荆风决定离开军区去边防部队。

  云南各地持续了三年多的剿匪战斗接近尾声,只有滇南的澜沧还在艰难地进行。1952年初,全军开始“文化大进军”,彭荆风也踏上了南去澜沧的古驿道。他背着沉重的背包,夜间就歇在少数民族的竹楼或公路勘测队的帐篷里。错过了村寨,他就与露宿在山野里的赶马人一起在火堆旁过夜。

  彭荆风一共走了30多天才跟连队接上头,担任了文化教员。刚到时,没地方睡觉,他就在老乡家的鸡笼上搭块木板当床,被鸡虱子叮得全身都是红点。

  彭荆风所在的第一一五团二营五连结束了大黑山的剿匪战斗后,他奉命在1952年12月初进军西盟佤山。解放西盟后,部队又连夜急行军攻取了边境要道——大力索寨,并以那里为驻地负责该区域的巡逻、打伏击及发动群众等任务。

  彭荆风经常随同部队活动于拉祜族、佤族村寨。部队在佤山的一些大部落分驻了民族工作组后,彭荆风又成了联络员。他一个人背着一支卡宾枪、四枚手榴弹在人迹罕见的山路上行走。

  就这样,彭荆风走遍这里的大小部落和山林,接触了各式各样的人物,了解了那些古老而特异的民族习俗。他利用晚上时间蹲在佤族、拉祜族人家的火塘前,就着时明时暗的火光写作。南行途中,他因为背包太重而多次轻装,但总舍不得把日记本和两本稿纸扔掉。

  他写出了记录云南边防部队战斗事迹的众多作品,其中,短篇小说《裸黑小民兵》(拉祜族在1954年前还被称为裸黑族)是第一篇反映拉祜族人生活的小说。

  一天,主持连队工作的副指导员和排长们都去了60里外的营部开会,连部只有彭荆风值班。傍晚,一位拉祜族妇女突然带着她被抓去当土匪的丈夫来了。

  这拉祜族汉子是趁着匪徒们睡熟后逃出来的。他告诉彭荆风,匪首戴老六的队伍被击溃后,带着3个人隐藏在离卡马寨约半天路程的原始森林里。

  军事干部都不在,但情况紧急,彭荆风急中生智,即刻把在附近活动的4个班调回,加上在卡马寨的战士共40余人。彭荆风把指挥战斗的任务交给了一位老练的班长,由那个拉祜族汉子做向导,引领他们冒着大雨翻山越岭、穿林过涧远程奔袭。

  半夜,部队终于摸到那座原始森林里的一座小窝棚前,可匪徒们已经不见了。这时候,天更黑,雨更大了,无法去更远处搜索,也不能立即回程。人多,小窝棚里蹲不下,他们只好分散在窝棚周围,几个人一组,背靠着背过夜,与彭荆风靠在一起的是那个拉祜族男子。

  秋末的雨夜,原始森林如同冰窖。彭荆风把竹拐棍劈成细片来引火,好不容易才把半干半湿的树枝引燃。虽然烧起了几堆火,但大家还是冻得难以入睡。

  彭荆风便与那位拉祜族男子聊起了彼此的生活。那男子聊得很详细,谈到痛苦的过去和当时的处境,已是泣不成声。这次雨夜长谈,构成了《当芦笙吹响的时候》的创作素材。《西南文艺》在头条位置发表了这篇佳作,而据此改编的电影《芦笙恋歌》,甚至远去苏联、东欧、东南亚等地放映,颇受欢迎。

  可是,彭荆风总觉得自己书读得不够多,便明确了目标:多读书,多深入生活,充实自己。他不放过任何中外经典作品,而“反右”时,他也因此被加上了一条“爱读资本主义作家的作品”的罪状。

    佳作频出

  1957年,彭荆风被打成“右派”,在农场劳动了4年。秦基伟将军发现昆明军区的创作上不去,就问:“怎么军区创作不行了?彭荆风这些人哪里去了?”

  就是这句话改变了彭荆风的命运。他因此得以回到昆明军区创作组(当时,昆明军区打了许多“右派”,彭荆风是唯一能调回的作家)。虽然仍不能发表作品,但有了充足的时间阅读、下部队,他走遍了云南边疆的山山水水。

  “文革”中,彭荆风又坐了7年牢,一直到1975年,彭荆风才出狱,之前,云南四大监狱(一监、二监、军事监狱、四营煤矿监狱)他全待过了,还挖了一两年的煤。有读者说彭荆风在《绿月亮》中描述挖煤的技术很真实,殊不知这些都有丰富的生活积累。在监狱里,彭荆风也不忘创作,他把写交代用的纸张裁成小条,揣在身上,一有时间就偷偷地写作。出监狱时检查行李,管理人员看到那一大摞手稿,这就是后来的《断肠草》。

  虽然在长期的困境中不断挨整,彭荆风却坚信自己没有错,迟早要平反,因此从来不灰心。他的这种乐观影响着周围的人,他们都说:彭荆风不像个“右派分子”。

  改革开放以后,彭荆风一共出版了23部作品,还有一大批散文随笔、纪实文学等待付梓。历经磨难,他落笔更为慎重,每部作品要改五六遍,精雕细琢。

  谈到这段时期的创作,彭荆风说,所有的苦难都是严峻的考验,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有一个坚定的信念:我对文学不能扔,一定要成为大作家。

  彭荆风的短篇小说《今夜月色好》是在炮声中诞生的。当时,炮弹不时地在他们身边爆炸,彭荆风看到了这个场景,立即构思动笔。与他同在阵地的战友说:“命都保不住,耳朵都震聋了,你还有心思写小说!”可是,对彭荆风而言,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今夜月色好》发表在《人民文学》上,1988年以全票获得中国作家协会第八届优秀短篇小说奖。

  1944年,云南腾冲的抗日军民宁愿全城被毁,也誓要全歼日寇,创造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一场经典战役。而腾冲,这座修筑于明代的古城全部成为残垣断壁。当时的人们这样描述:城里不仅没有一间完整的房屋,甚至每一片树叶上都有两个弹孔。

  20世纪八九十年代,彭荆风几次前往腾冲。2005年,他攀上陡峭的高黎贡山去寻觅从前的战地,当地研究抗日历史的专家看他年过七旬,劝他不要上去。彭荆风却坚持要去:“给我一根棍子作拐杖就行了。”

  整整一个月,彭荆风把书中提到的高地重新勘察了一遍,一双登山鞋磨坏了。他的长篇纪实文学《挥戈落日——中国远征军滇西大战》问世,全景式地展现了中国远征军滇西大战的历史。

  这场战役,其军事价值更为重要,这场恶战是用伤亡近七万人的代价毙敌两万余人。其中,许多经验和教训值得中外军事专家们去研究探讨。

  《挥戈落日——中国远征军滇西大战》被评论家称为是所有描写中国远征军滇西大战的文学作品中最真实、广阔的一部。

  彭荆风的另一部得意之作——《滇缅铁路祭》,被认为填补了铁路史的空白,而小说的线索来源于一次茶余饭后的谈话。

  有一年,彭荆风去临沧,偶然听说抗日战争时,有一条30万人参加修建的铁路,刚要修成,日军就打来了,不得已又给拆掉了。由于种种历史原因,这条滇缅铁路没再修复,并且鲜为人知。

  得知有20万人为修建这条铁路献出生命,在中国铁路史上绝无仅有。彭荆风当即决定,沿着铁路去看看。回到昆明后,他又跑到铁路博物馆查资料,被回复说没有任何资料。他便四处寻访当年的老工人,但是,当时处在底层的工人也并不太清楚更多的详细情况。

  一片空白,反而激起了彭荆风深厚的兴趣。他在省档案馆查到了相关资料,那些深藏于郊区地下仓库的档案纸张早已泛黄,一捻就破,翻起来满手灰尘不说,积满的尘菌更是让人奇痒无比。

  档案材料是不完整的,也没有经过整理,都是一些零碎散乱的记录。但是,彭荆风却凭借作家特有的敏感和才能把它们串联起来,写出了《滇缅铁路祭》。

  作品一经出版,就引起强烈反响。直到现在,彭荆风的博客里还有那些筑路工人亲属的来信,他说,读一遍哭一遍。有人特地从国外赶到云南,希望再加印1万册,送给当年那些筑路工人的后代。

    战争容不得虚构

  1999年,过完70岁生日,彭荆风对女儿彭鸽子说:“云南和西南地区有几件重大历史事件,只有我了解得翔实。我要趁着精力还好,把掌握的素材写出来。年纪再大些,怕是写不动了。”

  《解放大西南》排在了第一位。20岁时,作为解放大西南的战士,彭荆风参与了这场消灭了近一百万敌人的战争。

  彭荆风早年认为,这场战争应该由当时级别更高的老同志来写,像冯牧,他在解放大西南战役中,就是新华社十三支社社长。而冯牧也有此愿,但是后来因为忙于行政工作,这件事就被耽搁了。

  彭荆风之所以重新考虑《解放大西南》的写作,一方面是因为多年来,他从没停止过积累素材,另一方面也因为那场大战已过去半个多世纪,他还没有看到一部此类题材像样的作品。

  写作时,彭荆风依然按照自己的习惯,重走作品中所涉及的战地。他说:“材料不是问题,关键是,每一个时间、每一个地点,每一个细节,都不能含糊。那一天是刮风还是下雨,都要查清楚,有时候一个番号要查一天时间。”

  彭荆风说,他要把真实的历史呈现给读者,战争容不得虚构。

  “八旬高龄的彭荆风,历时多年,十易其稿完成了《解放大西南》。作者以高度的历史责任感和充沛的激情,全景式再现了人民解放军进军大西南的壮阔图景,将战争融入民族史、军事史、情感史去抒写,在中国当代报告文学创作中,显得十分可贵。”这是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授予《解放大西南》的颁奖词。

  现在彭荆风手里的《旌旗万里——中国远征军苦战缅印》,已经是第六稿了。他说,纪实文学既要保持纪实性又要富于文学性,比较难把握。

  “我这一辈子好像没有其他娱乐,除了吃饭睡觉外就是写作。”彭荆风说,当年担任昆明军区宣传部副部长,工作很忙,他就早上6点起床写两个小时,再去上班。

  以往写作,都是彭荆风写好后由女儿彭鸽子打字录入,然后再打印成册,由彭荆风修改。这样的反复,效率很低。80岁时,彭荆风学会了五笔录入。现在,85岁的彭荆风,写作日程排得满满的,他正在交替地修改四部长篇小说。他写完一部,稍事休息,读书、思考,再接着写第二部、第三部。然后,折回来修改第一部。这样,每部作品在修改过程中都会有新的思考。

  不论写《挥戈落日》,还是《孤城日落》《旌旗万里》,彭荆风都是和当时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整个形势联系起来,《解放大西南》也是和整个解放战争的局面结合在一起,这样的写作,视野开阔,纵横捭阖。

彭荆风最遗憾的是,他从1957年至1979年,被耽误的时间太长了。如今,他要只争朝夕,给人们留下更多的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