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古都”南京的秦淮河畔,名胜古迹云集。夫子庙、乌衣巷,还有充满诗情画意、让人遐想联翩的秦淮灯影,令人毛骨悚然的东厂旧址……温馨春日里,游人如织、摩肩接踵,人们在白墙黑瓦的金陵旧地流连顾盼,恍若重睹千年风流往事穿越重现。夫子庙前的喧嚣浮华,让人忽略了静谧古旧的贡院里,一个个格子屋里深藏积淀的风云跌宕。此刻,已经没有人刻意深究这座大明王朝的最高等级考场中,曾经上演过荡气回肠的悲喜大戏。
这里是科举制度发展到极致时,决定读书人命运的最高门槛。迈过去了,有无以尽数的仕途荣衰、宦海浮沉在不远处招手;迈不过去,几年、十几年的苦读功亏一篑。哀莫大于心死,自此万念俱灰,沦落江湖,终了一生而已。正因为一举成名或一试完败,牵挂着命运攸关的一步。所以,为了这尖峰时刻的对决,人们除去守着青灯黄卷苦读之外,也想出各种各样的捷径与变通方式。于是,我们在展览上看见为便于考生夹带,特制火柴盒大小的《四书五经》;从史书上看到,打通关系、贿赂考官的诸多招式,花样翻新。类似的博弈从一千多年前隋唐时科举制度初兴直到最后覆亡,人们对作弊方法的研发一直与严格的考试方式相伴相生,反复上演着“矛与盾”“道与魔”的比拼。而从封建王朝对考场弊案极其残酷的打击力度,到“贡院”里不论考生出身家境,一律被拘在小格子间里不得动弹半步的特别安排,都可看出皇帝们对这项为自家江山社稷遴选后备人才的小心与严格。教育专家说:谁都明白,科举制度是腐朽落后和漏洞百出的,但它至少在表面上还保持了莘莘学子面对统一考试时起码的公平,让草根百姓有指望靠“学而优则仕”改变命运——科举虽然是一块熏死人不偿命的臭豆腐,它黑暗、残酷,陈腐、僵化,泯灭智慧,摧残灵性,但也寄寓着草根阶层“鲤鱼跳龙门”的美好梦境。这也是后来高考制度虽久被诟病,但仍未能大动的历史与现实原因。
转眼到了公元1977年,刚刚从“十年浩劫”中挣脱出来的中国,社稷凋敝,人心迷惘。可以想见的是,从中南海最高层到忧国忧民的普通百姓,都在揣测着怎样才能将亿万民心整合凝聚,让中国重新走上正轨。不久后从高层传来一个消息,再度执掌东方大国政治走向的邓小平决定重启中断10年的高考。与这个消息相伴的,还有一个颇具传奇色彩的说法:邓小平亲自拍板,紧急调用准备印《毛选》的纸张赶印1977年高考试卷。我们认为这个说法颇具戏剧性当然有些理由——首先,参加过当年高考的学子们还清楚地记得那份试卷用纸的粗糙与小气,决不会是“敬印红宝书”之选。再说了,偌大中国即使穷掉了底儿,也并不缺印刷试题那些许纸张。而当时这样一条信息所要表达的,一是向人民证明拨乱反正的决心,二是要体现与过去“10年”彻底厘清纠葛的意愿。只不过,当年更多普通百姓无暇分析个中的政治蕴含,仅是“可以考大学”一个改变,就足以让10年间耽搁的百万学子欣喜若狂了!
1977年隆冬时节,在吉林省某县,人民公社学大寨修梯田的工地上,已经32岁的“老五届”高中生张有和社员们挤在背风的土崖下,利用工休的短暂时间卷根大号“烟囱”抽上,解解乏、喘口气。蓦地,他看见别人卷烟用的报纸上,有一条恢复高考的消息……老少爷们儿听他念完之后当即判定:咱们这帮人只有你张有才配去参加“金殿面试”。干脆也别干活了,直接上公社报名,考个“状员”也给咱老社员长长脸!3天后,张有走进县高中的考场,他记得数学和理化两张卷子他答得跟玩儿一样,可命题作文“华主席和我们在一起”让他写了个驴唇不对马嘴。3个月后,张有坐进一所重点大学物理系的教室。不过,他并没有与乡间生活彻底分离,下乡10年,他在小山村成了家,有了一对儿儿女。若不是高考政策放宽,他的大学梦将彻底埋葬在无边无际的田野里。
在中国,凭借知识改变命运、修正人生路径的意识和理想太深入人心了。作为一位远见睿智的政治家,邓小平深谙用什么能将10年间已乱成一盘散沙的民意再度凝聚起来。因此,恢复高考的意义已经远远超过一种选才体制的回归,或者一次教育制度的革命,更包含着巨大的政治和社会意义。由此,中国当代教育史在回望“七七级”这个概念时,所要追溯的并不仅是10万学子在那一年命运的逆转,而且还是世道人心更替转换的重大象征。
在中国人印象中,上大学应是一次攀登金字塔的艰难历程,更是人生顶尖处的极致辉煌。所以,人们无比珍视这个重要的门槛与节点,更甘心为之付出。可是,从上世纪末开始,这个信念及与之链接的种种因素,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经济危机改变了。1998年开始的亚洲金融危机从表面看对中国波及不大,但日益趋紧的国际环境迫使中国领导人重新考虑如何启动消费市场,找到让老百姓花钱的方法,一些“南书房行走”的经济学者为时任总理的朱镕基出了个主意:中国人在儿女教育上最舍得花钱,我们为什么不扩大高校规模,既满足孩子念大学的意愿,又推动老百姓把手里的钱花出去,同时缓和就业压力,提升全民教育水平。朱镕基是个敢作敢为的总理,在他的力推下,这个看上去“一举四得”的主意立即变成了现实。只在几年时间内,大学招生和在校生总量扩展了数倍,学费也在悄悄而坚决地上涨。“扩招”作为一项彻底改变中国高教格局的决策,又变成了老百姓关注和激辩的热词。很快,它的副作用开始显现并遭遇广泛诟病。人们指责门槛放低之后,中国大学的教育质量流水落花般下降,就业压力快速传导至大学毕业生面前,原来的“香饽饽”找工作竟比农民工还难。有人尖锐地指出:高校已不再是培养高端人才的学府,而变成了一个高效运转的吸金机器。它不仅旱地抽水一般吸光老百姓攒下的辛苦钱,而且建大校、盖大楼之风日盛的高校欠下数以千亿的债务,还本付息亦根本无望。
在社会另一边,高考及其目标在人们心中的诉求定位也在悄然改变。因为上一般的“二本”“三本”已没有任何荣誉与自豪可言,家长们将目标定得更高、更远大,同时也更费钱。人们言必称“211”“985”,甚至海外名校,才是儿女明天的理想殿堂。那年,老大学毕业生张有的儿子正逢高考。有一天,张有被召到儿子的学校开家长会。走进圣洁之地,张有隔着窗户看见一间间教室里,每个学生都把自己埋在三尺多高的教参、试卷堆里,偶尔抬起头,都是满脸的倦色与迷蒙。而前面黑板上,大书特书的一行字十分刺眼:离决死一战还有××天!当年信心十足从高考考场走出来的张有猛然间感到一丝恐惧:我儿子会不会在这场激烈的比拼中黯然出局?结果证明是老张过虑了。在“黑六月”过后,人们惊奇地发现,这所省级重点中学尖子班40位男女精英竟没有一个人去学校取录取通知。班主任老师神秘地说:全班同学一个不落地全都上了海外名校,最次的也是港澳大学……
有人说,中国的家庭支出里有一个难解之谜,平时看工薪收入养活一家老少都勉强,可一说到供孩子上学,都跟打了鸡血似的疯狂冲动,拼上性命也要想法凑上这笔巨资。张有和妻子一致决定把攒了10年才刚刚买下的三室两厅房子卖了,仔仔细细计算着汇率,给儿子准备了8万“欧”,他们两口子则在郊区租了间平房住下来。已过知天命之年的张有还自我安慰:当年下乡时比这更苦的生活我也过了。儿子既然有留学的天分,可不能让他输在起跑线上!……让老张感到苦涩的是,他的宝贝女儿原本也是“学霸”级别,但若再供女儿出国,他家即便是砸骨熬油也力所不及,两口子眼泪巴叉地送女儿上了一所“211”,回家之后夫妇 面面相觑良久后,长叹一息:多好的儿女,咋就生在咱家呢?
有人说,十七八岁风华少年的校园生活,应是一生中最美好幸福的记忆。可到了这步田地,中国教育还幸福吗?说它幸福也对,因为以高考为代表的人才选择方式,至少还保持着表面的公正和阳光。如果我们将录取阶段无所不至的“变通”手段、“条子”效应,以及考场内外无所不用其极的作弊办法排除在外,更多学子将工夫下在这“人间正道”上,仍是不二之选。可“星光大道”毕竟不是“溜光大道”,教育专家们批评像湖北黄冈、河北衡水那样的迎考模式,是将正值青春的身心放在一个固定的模具中反复锤打,把他们所有的个性和梦想打磨殆尽!最后为这个民族的未来留下高分低能、情商和想象力极低的一代人。与之相反,也有不少学校试图探索让教育重归阳光与快乐的路径。但令人惊异的是,意在减轻学生负担的努力,首先遭到的竟是家长的强烈抵制。理由很简单:我家孩子让你们给试验了,但高考的门槛没变,名落孙山的天大责任你负得起吗?当然,谁也负不起。于是,孩子们又被拖回到书山和题海中去。
叫人哭笑不得的是,当下舆论导向却在千方百计张扬劝说家长们要改换观念,不要再将上大学与好工作紧密关联。于是,名牌大学毕业生扫马路、研究生卖包子的典型层出。只是,就算你说出天花了,中国人也依然认同知识“必须”改变命运的老理儿。况且,让学核物理的卖茶叶蛋,无论如何也是一种失败和扭曲——不管是对个人、家庭,还是对这个国家、这个教育……这样,我们又重新回到类似臧否科举制度得失的悖论中了:按理说,现行高考体制肯定是一种最笨拙、低效、扭曲天性的选择模式,但同时从表面看也是唯一尚且公平的制度。让我们设想,如果没有这个制度,那些出身贫寒,既无背景又无路子的底层家庭儿女,就会永久被封闭在既定生活圈子里,绝无上升空间。我们目前尚未找到彻底践行公开、公正的人才通道——除了毁誉参半的“黑6月”和与之相伴的教育体制。
既然如斯,又情何以堪?6月又至,那就只好接着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