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1948年的东北内战,历时三年。这期间,《大公报》先后有三位记者在东北采访。最早是吕德润,1945年8月日本投降后,10月即随东北行辕主任熊式辉到了东北。此后,记者徐盈又随军调小组到东北,虽未常驻,但他写的报道真实地记录了东北局势。1946年6月内战全面爆发,东北局势成为全国关注的焦点。当月,张高峰作为《大公报》特派员到沈阳,与吕德润共同负责东北报道。1946年秋,吕调上海后,东北的采访报道则由张高峰负全责,直到1948年。

值得一提的是,这三位记者都有战地报道经验:抗日战争期间,徐盈在晋绥战场,张高峰在中原战场,吕德润在滇缅战场,都曾随军采访报道,对于战争是熟悉的。但是,他们又都是反对内战的。在这个问题上,他们的报道并不具党派倾向,而是站在老百姓的角度,竭力“为民请命”。也正因为如此,他们的报道中,还常常抨击国民党的种种腐败而倾向于共产党,这就是后来他们一再检讨的所谓“中间偏左”立场。

“可耻的长春之战”

谈《大公报》东北内战报道,不能不说1946年4月《大公报》与《新华日报》的那场“笔墨官司”。

1946年3月中旬起,苏军开始从东北撤军,作为曾经的伪满洲国首都、东北政治经济中心,长春成为国共争夺的焦点之一。4月15日,上海《大公报》以“长春苏军昨已撤去,共军进攻接踵而来”为题做了报道,并以副题“国土既归来,还流同胞血”表明了它对内战的立场。4月16日,又发表了王芸生写的社评《可耻的长春之战》。社评说:

“在苏军纷纷撤退之际,在东北的内战形势却在加剧的进展,且已在许多地方纷纷打起来了。”“尤其可耻的,是长春之战!这两天,东北方面的军报雪片飞来……我们坐在关内深夜编报的报人,读着这络绎而来的电报,手在颤,心在跳,眼前闪烁俨若看见凶杀的血光,鼻腔酸楚,一似嗅到枪炮的硝烟。”

这篇社评的倾向是明显的:“苏军刚刚迈步走去,国军接防立脚未稳,中共的部队四面八方打来了,且已攻入市区。多难的长春,军民又在喋血……中国人想想吧!这可耻不可耻?”

尤其令中共不能容忍的是,社评里有这样一段话:“所谓军事冲突,实已到了最伤天害理的程度。进攻的战术,常是用徒手老百姓打先锋,以机枪迫击炮在后面督战。徒手的先锋队成堆成群的倒了,消耗了对方火力以后,才正式作战。请问这是什么战术?残忍到极点,也可耻到极点。”

4月18日,中共重庆《新华日报》发表社论《可耻的大公报社论》进行反击,在指责国民党破坏停战协议,攻取东北多地后指出:“对于大公报社论作者,凡是国民党法西斯反动派打击人民、撕毁诺言、发动内战等事情,哪怕天大的事,都是不‘可耻’的,只有人民对于这种反动派还一还手,那就不得了,那就是‘可耻’的了。大公报社论作者如此反对人民,应该是够‘可耻’的了吧。”

针对“用徒手老百姓打先锋”的批评,《新华日报》社论说:“我们也请问大公报社论作者,这几句话,是负责任的话,还是只当放屁放一放的呢? 你说进攻的战术,含沙射影,当然指的是东北民主联军进攻长春的战术而言,你从什么地方知道东北民主联军用这样的战术?拆穿了说,除了专门造谣反共反人民的特务机关那里以外,除了从国民党的‘素有经验的特工同志’办的报上抄来以外,世界上找不出这样的战术……你在反人民这一点上,真正做到家了,真正‘残忍到极点,可耻到极点’!”

这场论战,曾经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被作为《大公报》对国民党政府“小骂大帮忙”的例证,而且几成“盖棺论定”。直到改革开放以后,《大公报》研究不再是禁区,才有人提出讨论,以史料论证长春之战确实伤害了许多无辜的百姓。

实际情况是,王芸生所写社评的依据——“东北方面的军报雪片飞来”,就包括《大公报》驻东北记者吕德润的报道,特别是他1946年3月27日从沈阳发回的题为《春天里的秋天》通讯中写道,“政府军和共产军在盘山一带打了一仗,共产军方面打第一线冲锋的是没有什么武器的人,当然后面还有正式的部队。那一仗胜负如何我迄今并未注意,我只知道双方有一万五千中国人死了!”

那么,吕德润的报道依据又是什么呢?他继续写道:“一位参加那一役的政府军官说,对那些没武器的中国人他不知道怎样放枪。当然,他的枪是放过的,假如今后这些没武器的人仍被逼着从共军方面扑上来,他仍将开枪。法库一役‘双方死伤惨重’。双方主力的接触,战场上据说有二万多死尸。”吕德润引述的“政府军官说”是否第一手资料,今人不得而知,但从行文看,应该是他亲耳所闻。

指出这一点的意义在于,它至少表明,记者的主观倾向是反对内战,而非特指某党某军。这在吕德润的报道中还有明显的主观表述:“假如这些战役是在一年前,这该是多么勇敢的冲锋或辉煌的战绩呀!我当了两年多随军记者都没有赶上这样场面,可是今天呢?可怜那些死了的东北老百姓呀!他们等了14年的祖国同胞,今天还没有彼此看清面孔便迷糊的死了!他们的冤魂不远,他们是死不瞑目的。”这里,他显然是在把抗日与内战做对比,为“等了14年”的东北老百姓喊冤。

如果说吕德润的报道只是“孤证”,那么,请看《大公报》社评发表次日刊登的《大公报》另一位记者徐盈发自东北开原的报道。他随军调小组去长春,路遇国军部队。他写道:“有位士兵说:‘匪军自四面八方黑压压的来了,我们都不忍心的来扫射他们,可是不能不扫射呀!人就像割草一样的倒下去。我们的机枪不但不必用掩体,反而因为死人堆得多了,必须随时来抬高。’副长官部估计,我与对方的伤亡比例最少是一比七。在东北被压榨了14年的老百姓想不到胜利之后又在成群结队的当炮灰。谁说东北人不是命苦呀!”

因为与《新华日报》的这场论战,王芸生“后半生永不得安宁”(其子王芝琛语)。1962年,他在政治压力下写了《1926年至1949年的旧大公报》一文并公开发表,其中,“上纲上线”地自认《可耻的长春之战》“完全站在国民党反动派的立场上讲话,并且散播诬蔑东北民主联军的无稽谣言”。但改革开放后,晚年的王芸生又承认那篇文章是他“最大的违心之作”。

“不得安宁”的不止王芸生。在王芸生的那篇“检讨”中,吕德润的通讯被再次提起,因而,他也为此屡遭“审查”。2009年6月吕德润去世后,新华社所发“生平”中,说他“从1950年一直持续到文革结束的二十多年里,历次政治运动中,均被错误列为受审查、被批判的对象”,指的就是他驻东北的那段历史,当然也应该包括长春之战的报道。

同样是在这篇“生平”中,新华社对吕德润任《大公报》驻东北特派记者经历的表述是,“曾受徐冰、伍修权、李立三等同志指示,在大公报上发表了多篇有利于我党的消息报道……他还利用记者的有利条件,为我党多方收集在东北的国民党军政方面的情报。”

更为吊诡的是,对吕德润的“审查”还牵扯到了也曾任《大公报》驻东北特派记者的张高峰头上。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们要活命”

1948年3、4月间,在相继夺取永吉、四平后,解放军将国民党军据守的长春孤立于沈阳700华里以外。5月21日占领大房身、宽城子两飞机场后,长春对外空运联络中断,从此被包围。

当时,驻守长春的国民党“东北剿总”副总司令兼吉林省主席、第一兵团司令郑洞国,指挥有李鸿的新七军、曾泽生的六十军,论作战实力并不弱,但因为补给线太长,铁路中断,空投受阻,所以只能困守苦撑,以期驻沈阳的总司令卫立煌调兵北上,打通沈长线,使长春起死回生。但林彪在沈阳**部署了三个纵队,卫立煌不动,林彪不打;卫立煌出兵,林彪阻击,有效遏制了国民党军北上,以致沈阳、长春半年时间无战事。与此同时,在长春**,林彪部署了四个纵队,修筑了层层壕沟。只要郑洞国不往外打,林彪也不再往里攻,但对长春保持着长炮射程,可随时向市内发炮。林彪的战术意图很明显——围而不打,以围困代替围攻,让长春守敌自生自灭,迫使国民党军不战而降。

事实上,早在长春被围困的4个月后,《大公报》记者张高峰就写了长篇通讯《我们要活命——长春50万人民的控诉》,发表于1948年9月30日的上海《大公报》。

报道首先引述一位从长春逃出来的朋友的话说:“天黑了,人心也黑了。长春被围困半年,50万人民饿得全成半死神态。国军要减轻长春的负担,强迫疏散人口,走出城门不许返回。共军硬要给国军增加困难,不许人民通过封锁线。十几万难民在两军的真空地带,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前进后退两不得。长春野外已经饿死一万多人,嗷嗷待毙的十几万,人心真是黑了。9月8日,我实在再也消化不了那猪也不肯吃的陈酒糟,伪装一个铁路员工的儿子,勉强地拖着病体,从死尸堆中爬出长春,保留了小命一条。半年的饥饿,把我摧残得不像人样子,胜利了3年,你说还希望甚么?”

报道在记述了长春被围过程、国共双方军事部署后披露:

“5月间,共军在城郊发动铲苗运动,40里方圆内的农物全被铲光,没有一粒新粮能入市区。城郊又布满了高射火器,国军空投食粮与弹药要从一万公尺以上投下,共军曾捡了许多便宜。”“内无粮草,外无救兵,长春的日子,一天难一天……市内几条小马路被挖得千疮百孔,多少年前压马路的煤渣与烧过的煤核,又捡出利用一次。市内没有粮食,军队也改吃七成大豆,三成高粱,喂马的料不过如此。一般百姓所吃的连牛马也不如,酒糟、树叶、瓜梗、野菜、枯草都成为稀有的珍品,饥饿比炮火来得普遍,人民正普遍的死亡。”

报道分析说,“长春饥饿的造成,不单是被围困,也是无粮空投或无力空投。吉林主席郑洞国,长春市长尚传道拍出多少呼吁投粮的电报,每星期断续的飞去10架8架,最多不过投下30吨。50万人口每天每人1斤食粮,每天需要50万斤,合250吨,空投的数量太少,不能维持最低的需要。”“每次飞机空投,粮包上没有伞,像炸弹一样落下来,多少人民被砸伤砸死,但是人民对空投仍有半喜半忧的心理,万一落在自己院内不被砸死,岂不多活几天!然而拿枪的人会知道谁家得了食粮,没有人民的便宜可占。砸毁的是贫民的平房,砸死砸伤的也是人民,吃着粮食的却不是人民。”

在这样的背景下,整个长春被饥饿所笼罩,景象凄惨:“市内大户旧存的一点高粱米,直升到法币3亿1斤,穷人吃不起,改吃糠皮与酒糟,后来酒糟糠皮又卖到法币2千万1斤,变成中等人家的食品,穷人们又改吃不花钱的野苋菜,全身中毒浮肿,体力不支,长春的街头再也看不到一辆三轮车,蹬不动了!马车主人饿得赶不动车,马也饿得拉不动车,主人就向马下了毒手……最近粮食更恐慌,有人集体持枪向民间搜刮,当局没有办法再约束那些人的纪律,既然要守长春,只好让老百姓先饿死。”

“人民没有了活路,饿得迈不开步子,一跌倒就站不起来。街头上的饿殍,半死的弃婴与幼童触目皆是,呼爹叫娘,谁也救不了那么多的孩子,眼看他们饿死……饿死的孩子们,被更饥饿的野狗分尸。狗饿得眼红,你不敢上前把它们赶走,正在吃死人的时候,一群狗可以把活人咬死。等到了8月以后,人又把狗全打死分吃了。长春市内看不见一只猪、羊、鸡、鸭,没有富余的食粮再喂养牲畜家禽。平时猪都不吃的酒糟掺和豆面做成馒头,一个要法币2千万元。人民陆续的死亡,长春市民政警察两局负责组织了‘尸骨掩埋委员会’收埋各处死尸。饿死的并不完全是穷人,凡不是军队眷属,都在奄奄一息的等死。”

围困使长春的所有秩序都陷入了混乱,“活命”就是一切,一切为了“活命”。报道披露:“因为饥饿,省市政府的工作完全停顿,区保公所全部解散,少数的公务员每天扶着一根竹竿去上班,来往的公文只是一个问题——粮食。长春市政府的中级以上职员,集中在招待所食宿,那里成立了市府伙食团,每天吃的是三成大豆,七成酒曲,一进大门口,臭气熏天。酒曲都是早已发了霉的,做些饼子馒头,又脏又黑,用眼一看,立刻反胃,实在是不容易消化。下级职员连酒曲大豆也难得吃到……建设厅长于镇藩馋了,自己到街上买2斤土豆,平均每个要法币100万,厅长的生活尚且如此,一般公教人员的生活也就可知。”

“长春市内的物价不是贵贱问题,而是物资有无的问题,能吃的已经吃光,能用的也用光。全市没有一家饭店,纵然有也不过是卖酒糟豆粉的混合馒头的小摊。过去四马路比栉的商店,几乎全部关门。”

既然城里无法生存,可不可以出逃呢?报道说,“6月底共军对长春全部封锁,不许人民出来。市内粮食恐慌,无法解救,国军强迫人民向城外疏散,凡是出了城门的就不许再回来。共军利用这个机会,奖励‘执枪归来’,凡是有一支枪,除自己眷属外,可另发给4张通行共区的路条。有钱的人家,就百般设法买到一支枪,据说并不难,自己携眷先走出国军的封锁线,在两军的真空地带去等,有人接受了你的钱,他可负责把那支枪给你送去,你再献给卡哨上的共军,然后拿着路条逃往沈阳。”

“至于被强迫疏散的平民就惨了。长春城郊国军有三处卡哨:西南的洪熙街,胜利大街东南的二道河子,北面的八里铺与头道沟。出了国军卡哨,周围三四十里的方圆,就是真空地带。每天人民成群结队走出卡哨,谍报队员上前检查,有手表、钢笔、金银财物,必被指定是‘有意通匪’,顺顺当当地留下的都是好百姓。走出卡哨的人民财物一扫而光,身份证必须在卡哨缴下,长春市民的身份证从此取消,不许再回市内。往前走吧!碰上了共军的卡哨,不许通过,‘饿得慌,为什么不回到长春去暴动?’老百姓是守法的,他们哪里敢,自己的食粮财物在市内早被搜劫一空,每人都饿得半死不活的神态,纵然想暴动,体力也不支了。成千成万的难民,前路不通,又想回到市内,国军的卡哨又瞪着眼,举起枪,哀求也无用。一喊一打,父母妻子全被冲散。据说三个卡哨以外的真空地带,有十几万难民,睡在被共军铲光了农物的旷野上,风吹雨打,奄奄一息,人吃人的惨剧就在真空地带演出……死尸遍野,疫疠流行,人民死得太惨了。长春还是人的世界吗?”

报道最后说:“天已经秋凉,长春人民没有吃的,也没有烧的。年轻一点的都逃到真空的地带,正在那里等死。听说留在市内的人民还有十几万,全是老弱妇孺,饿得不能出门……转眼就到冬天,长春去冬已经拆庙砍树取暖,而长春的冬天常是零下三十几度,叫饥饿的人民怎样过冬?毫无疑问的,绝对要把几十万人冻死。人民太惨了,谁来救救人民!这是东北14年来所等待的‘胜利’吗?”

这篇通讯是迄今可以看到的最早披露长春围城详情的报道。多年后,张高峰曾经说,我写这篇报道的目的,就是想为濒死的长春人民请命,呼吁国共双方,能攻的就尽快打进来,不能守的就尽快撤出去,救老百姓活命要紧,人民太惨了!但显然,他这种“各打五十板”的立场不可能为双方接受。尽管当时没有谁责难他,但据张高峰后来讲,周恩来曾经通过他人转告他,那篇报道“是错误的,错在没有区分战争的正义与非正义”。张高峰也因此在1949年以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多次就这篇报道反复作出“深刻”检讨,不断自我批判,成为他挥之不去的“历史问题”。

“文革”中,这笔旧账再次被翻出,并且联系到《大公报》那篇《可耻的长春之战》社评,结果把吕德润的“账”也算到了他的头上。张高峰在辩解的同时,也不得不再次深刻检讨《我们要活命》的“反动性”。他“上纲上线”自我批判说:“我站在资产阶级的立场,把当时的内战看成是在朝的国民党与在野的共产党之间的‘党争’,不仅荒谬而且反动之极……在我看来,内战的主要责任固然在国民党,但‘一个巴掌拍不响’,共产党也不是一点责任没有。因此,反对内战,首先要反对国民党,同时也要向共产党做必要的呼吁,认为这样才是一个记者的‘公正’态度……国共争夺长春,倒霉的是老百姓,为了表示我的‘公正’和‘为民请命’,所以用了向国共双方要求《我们要活命》这样一个反动标题。”

可笑的是,张高峰那篇《我们要活命》的报道,也常常令吕德润头痛。两位当年的同事、朋友,都不得不一再辩解那是两次不同的战役,背景与结果亦不同。但不懂也不想尊重历史的“左派”们根本不理会,只以“揪出历史**”为“战绩”。拨乱反正后,吕德润和张高峰再见面时,不免无奈地打趣说,彼此为对方背了“黑锅”。

1946、1948年的两次长春之战,两篇报道,被一篇社评牵扯到一起,使3位报人几十年“不得安宁”,称得上中国新闻史的一个案例。个中玄机,值得玩味。

需要提及的是,新中国成立以后,徐盈、吕德润、张高峰3人都留在了大陆,后陆续调离了《大公报》。改革开放以后,曾分别担任了全国、北京、天津的政协委员。吕德润还曾任国务院参事室副主任。3人均已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