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陆铿,曾是民国时期《中央日报》的资深记者,他曾因揭露孔祥熙、宋子文贪污外汇美金而轰动一时,也曾因准确预测出解放军渡江地点,被国民党当局以“通匪”之嫌关入监狱。新中国成立后,陆铿任云南省政协委员,但后被划为“右派”,投进监狱,1 97 5 年出狱后,陆铿获准前往香港。这位敢言的新闻记者,在1985年采访了时任总书记的胡耀邦。一位敢问,一位敢言,这篇采访记引发了世界性的关注和风波。

总书记向我道歉

1985年我应中国新闻社的邀请到大陆访问,通过新华社的沟通,我可以专访到胡耀邦,我对这个采访很兴奋,因为自二十岁做记者以来,我一向对研究人物有瘾,而胡耀邦当时在大陆平反冤假错案,口碑载道,我很希望通过直接观察,认识一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胡耀邦原定在5月9日接受采访,因为当天他要宴请一位新西兰贵宾,怕宴客时间影响了我和他谈话的时间,建议改在10日,以便有充分机会交谈。

我对胡耀邦的采访一开始就受到了优待。按照惯例,海外记者在中南海采访一律不得使用录音机。我一开始就提这个要求时,被接待方中国新闻社拒绝,但胡耀邦却破例允许,开创了先例。原拟定的采访主题是“台湾问题”,但胡主动表示:按照你们的要求来谈,按照你们的意思讲,想问什么就问什么。作为记者的我,听到这句话,简直要乐翻了。

访谈一开始,胡耀邦就说:“请坐!你在国内时,吃了不少苦头吧。”开宗明义第一句就是关心当年我遭受的“牢狱之灾”,这让我震惊不已,我随即说道,“大时代嘛,个人算得了什么”,总书记重申:“过去在国内,你是吃了不少苦的。”我仍表示不以为意,胡则说:“但是作为我们来讲呢,还是使你受委屈了……”总书记打破惯例,竟然这样向我这个有“历史问题”的“**”再三道歉,他的这个态度,我深感意外,也十分感动。

我们谈过去,谈台湾问题,谈意识形态,谈人权,谈热点,不知不觉,对话竟然长达两个半小时。当我感到占用总书记时间过长颇感抱憾时,就主动请辞。但是,我一辞再辞,总书记却一留再留,我实在不忍再谈下去,乃有第三次请辞。我说:“那就到这里,我告辞,感谢你。”总书记说,“哎,怎么说感谢呢!历史上我们该你一笔账嘛!”当时的谈话气氛是,我们两人似有谈不完的话题,彼此都不愿失去这一个良好的机遇。

回到香港后,我把此次采访整理为《胡耀邦访问记》,洋洋两万多字。全文计划发表在6月1日发行的《百姓》杂志上。在发行前的5月29日,新华社香港分社的工作人员想“先睹为快”,我答应了。他们认为这关系重大,拿到清样后应该给胡耀邦本人审阅,但那时还没有传真机,他们立即派人乘飞机将清样送交北京。胡耀邦第二天便阅读了清样,在文字上做了七处修改,专人携稿第三天便回到了香港。可这时,采访记已经如期出版了。总书记要改的多数是“哈哈”这样的语气词,我感觉无关紧要,可是没想到,这份原汁原味的采访,即刻引发了风波。

一石激起千层浪

胡耀邦对我说的“你在国内时吃了不少苦头吧!”这句诚挚的歉意表示,被一些人认为是“阶级投降主义”。在他们看来,对一个**分子讲这种话,简直是对无产阶级专政的亵渎。

此外,因这篇访问,胡耀邦被指泄露了“国家机密”。到底是什么机密呢?他在谈台湾问题时,承认当时如果对台用武,还没有力量。他说:“国际上谁都知道我们没有力量”,甚至透露:“连封锁力量现在也还不够”。随即他说道:“再过七八年,上十年,我们经济上强大了,国防的现代化也就有办法了,台湾的广大人民要求回来,就是你那个少数人不愿意回来,那对你就是要带一点强制性了”。

这一段话,首先台湾反应强烈,蒋经国1985年视察金门时,特别提到胡耀邦对记者发表谈话,毫不隐瞒要对台动武,号召军民提高警惕,加强战备。连外国通讯社也将它解读为中共准备对台动武,经过英美国家大的通讯社转发,一夜之间传遍世界,受到国际重视。

美国国务院以最快速度,于《百姓》上市的61日先将《访问记》中有关台湾部分及时译出,接着又于63日全文译出,并刊载于国务院发行的《每日报导》。美国国务院通过外交途径,为此文向中国政府表示关切。他们质疑:邓小平在1984101日建国35周年北京阅兵时,还表示要和平解决台湾问题,为什么隔半年,胡耀邦就表示要动武呢?

198661日,美国驻华大使李洁明代表美国国务院举行了一次新闻简报会说:“胡耀邦的话,是被一个非常具有进攻性的记者逼出来的”。

直到21日,也即《访问记》发表三周以后,美联社还发出消息说,关于北京可能在台湾海峡动武的问题,大陆、台湾和美国之间进行了急速的交换意见。事实上,胡耀邦先生谈到台湾问题时给我的总印象,仍是希望中国和平统一,而外国记者从新闻刺激性角度出发,把“那对你就要带点强制性了”解读为“动武”,因而引起轩然大波。但与此同时,胡耀邦也向中外舆论,为中国共产党争取了不少好评:“原来共产党的领导人是这样开明的”,台湾“四大公子”之一的沈君山读了《访问记》后,就说:“胡耀邦有点可爱”。美国康奈尔大学的杨龙章教授在评论胡耀邦向我表示歉意时说:“这份见面礼有象征性的意义。我们能不能说,这是总书记代表中国共产党,对所有苦海余生的男女百姓表示歉意和慰问,至少,这一姿态表明了胡耀邦个人的心肠。他自己受过不少委曲折磨,能本不忍人之心,体会到别人受过的滋味。从他的口气里,我们似乎感觉到,经受三十多年疾风暴雨的中国大陆,正重新生出苞蕾”。

我的这篇采访记,成了胡耀邦辞职的重要因素之一。可不管怎样,胡耀邦用事实证明了他是一个真正为人民服务的人,一个大公无私的人,一个在历史上不会被忘记的正直之士。

我听到胡耀邦先生逝世的消息,是在1989415日,彼时,我随星云大师率领的中国大陆弘法探亲团到了上海,正在一个庙里参观。当时,我万念聚集,悲从中来,面对一座大佛,竟至潸然泪下。作为一个基督徒,跑到和尚庙里,已经令人奇怪了,怎么还会淌眼泪。原来,真感情是不能分教派的,基督也好,佛祖也好,都劝人行善,而胡耀邦在我心目中,就是一个大善士,大菩萨。

在返回香港的航机中,我反思了一下给胡耀邦带去的麻烦。“新闻第一”的习惯,牢牢扎根在我的思想里,所以我在处理新闻性的稿件时,只问事实,很少考虑影响,所以惹了风波。可是无论如何,我记载下了一位至真至善的共产党人。

(参考资料:《陆铿回忆与忏悔录》)

责任编辑:王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