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生命绽放灿烂光芒
1927年,汤一介出生于天津一个书香门第。他的父亲汤用彤是久负盛名的国学大师,一生致力于中国哲学史和中国佛教史的研究,成果颇丰。受父亲的影响,汤一介对中国传统文化很早就有所接触和思考。
上世纪40年代,中国人民饱受战乱之苦,年轻的汤一介深感痛心和困惑。1943年,他针对当时的社会乱象,撰写了一篇针砭时弊的文章,愤世嫉俗,因而获得了“汤八蛋”的绰号。
1945年初,汤一介进入西南联大先修班学习,开始独立思考一些人生问题。不久,他发表了《论死》、《论善》、《论生意义》等几篇文章,初露哲学家的天赋。“人生到底是为了什么?”汤一介认为它就像一根蜡烛,可以慢慢地烧完,也可以很快地烧完,但后者会放出更大的光芒。
汤一介决心做一个“很快烧完但会放出更大光芒”的人。1947年夏天,他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后,心无旁骛地投入学习之中,逐渐成为了一个有思想有头脑的学生。在《月亮的颂歌》一文中,他曾这样表达自己的理想:“去看那些看不见的事物,去听那些听不到的声音,把灵魂呈现给不存在的东西吧。”
在汤一介的人生中,有三本书对他产生了深刻影响,其中一本便是《绞索套在脖子上的报告》。“在我读了这本书后,精神境界似乎有了一个升华,可以说我有了一个信念。”汤一介说,“在我的内心里,那种伏契克式的热爱生活、热爱人类的情感仍然影响着我。人不应没有理想,人不能不热爱生活。”
1951年,在北大的最后一个学期,汤一介被安排到北京市委党校学习,毕业后留校任教。1956年,他调到北大担任父亲的助手,帮助他整理著作。第二年以后,随着一个接着一个政治运动的开展,他也自动或被动地卷入进去。
此后的20多年里,汤一介虽然写过四五十篇论文,但如今在他看来,那些论文少有学术价值。“如果说那些论文还有点什么作用,我想可以说它们反映了当时极左思潮在我国学术界的影响多么深刻,它可以和其它同时代的类似论文一起,作为总结极左思潮对学术研究危害的材料。”汤一介说。
做一名思想独立的学者
改革开放以后,汤一介迎来了学术生涯的春天。“毛主席一去世,我想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我该听谁的?因为过去受的教育是听毛主席的话。”汤一介说,走过了那个没有哲学也没有哲学家的年代,自己决心成为一个思想独立的学者。
1983年,汤一介撰写出版了《郭象与魏晋玄学》一书,打破了过去唯心唯物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认为考察哲学历史应着力发掘前一个哲学家解决和留下的问题,找到哲学自身发展的内在逻辑。他提出,唯心的并不都是错误和反动的,有些推动历史进程的观点也是唯心主义者提出来的。此书虽然没有完全摆脱唯心唯物论的束缚,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可以算是一个破冰的研究。多年后,汤一介回忆自己对哲学的钻研探讨过程,感叹道:“失去最有创造力的年华后,就像女人裹过小脚后再把脚放大一样。”
“从事哲学工作首先要能够自由思想、自由创造,否则,哲学就变成了死哲学。”在学术的春天来临之后,汤一介在北大开设了选修课《魏晋时期的玄学和佛教、道教》,受到师生的欢迎和追捧,听课的人场场爆满。
1983年,汤一介到哈佛大学做访问学者,接触到了杜维明、刘述先等海外知名学者,发现他们爱用西方的“套路”来讲中国哲学,并不客观和准确,决心提出自己的见解和观点。在第17届世界哲学大会上,汤一介作了题为《儒学第三期发展的可能性》的讲演,认为真、善、美是人类永恒的追求,而“天人合一”、“知行合一”、“情景合一”是中国哲学的三大基本命题,是中国传统哲学对“真”、“善”、“美”的表述和中国文化的根本精神,同时也体现出儒家思想的核心价值和佛教、道教的关键命题。他的发言思维缜密,论据清晰,把充满思辨气氛的大会推向了高潮。
上世纪90年代,随着商业浪潮的滚滚袭来,美国学者亨廷顿提出了“文明冲突论”。对此,汤一介给予了批判和回应。他说,中国讲“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不同民族国度的文化可以不同,但仍可以和谐相处。“怎样实现文化共处呢?”汤一介认为,唯一的途径就是对话。只有相互理解.相互尊重,才能取得共识。
让汤一介感到高兴的是,1993年,芝加哥世界宗教大会通过了《全球伦理宣言》,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作为一条金律。汤一介认为,普世价值是共性,以此为基础沟通起来就比较容易。不排斥别的文化,自己的特殊价值也就容易被接受。
进入新世纪后,随着时代风气和学术氛围的改善,汤一介的研究也进入了高产期,晚年他还提出了“普遍和谐”、“内在超越”等一些前瞻性的理念,推动了学术界对传统哲学的讨论。
2003年,76岁高龄的汤一介发起并主持了“儒藏工程”,组织国内外20多所大学的400多位专家学者投入此项工程,目前已出版了33本图书。之所以要编纂《儒藏》,汤一介说,现在世界研究佛学的学者,通用的都是日本的《大正藏》,“大正”是日本皇帝的年号。而编纂《儒藏》,是为了继往开来,让中华文化走向世界,为人们提供可以了解和利用的儒典大文库。
“这个项目涉及到文史哲、图书、考古等专业知识,能干这个活的人并不多。现在做《儒藏》带有抢救性质,一方面要抢救这些老专家的学识,另一方面也要抢救书,还要培养新的人才。”汤一介说。
未名湖畔的“学界双璧”
在汤一介的生命中有一位重要人物,就是他的老伴乐黛云。乐黛云出生于贵州一个知识分子家庭,1948年考入北大中文系,毕业后留校任教,曾担任中国比较文学学会会长等职,是一位国际知名的比较文化学者。
汤一介与乐黛云两人结缘,始于共青团的工作。解放后,北大成立新民主主义青年团,汤一介担任宣传部长,乐黛云则担任文化部长。由于两人经常在一起工作,相互产生了好感。汤一介毫不掩饰自己对老伴的欣赏:“她是一个非常聪明能干又非常热情的女子,没有什么心计,说话直爽。”
两人共同生活了60多年,历经各种坎坷,却不离不弃。“反右”开始后,乐黛云被打成“右派”,汤一介便给中文系领导打电话为她辩护,却被认为“划不清界线”。“文革”中,汤一介被打成“黑帮分子”,白天关在哲学楼里反省,乐黛云便每天晚上坐在哲学楼楼梯上,等他一起回家。
性格上,汤一介较内向,乐黛云则比较开朗。汤一介受儒家思想影响较深,做事讲究规范,有条理;乐黛云比较喜欢道家,听其自然,做事大而化之。治学上,汤一介古代文化基础好,有家学渊源;而乐黛云外文较好,接受新思想新信息多。两人不仅在很多方面互补,还有共同的理想,都想多为社会做些有益的事情。前些年,他们还共同出版了一本随笔集,书名就叫《同行在未名湖畔的两只小鸟》。
由于儿女都学理科,如今都在美国工作。身旁没有儿孙绕膝,宁静的家里多少有点冷清。汤一介曾说:“怎么我们汤家这一支就成了美国人。”但乐黛云却很看得开,她说,按马克思主义的“国家学说”,最后国家都是要消亡的,进入世界大同。儿孙们在美国既可促进文化交流,又可证明中华民族在任何地方都可做出贡献,有何不好?但“古板”的汤一介有时还是想不通,拒绝去美国和儿孙们相聚。
“一介做事情一板一眼,自己很累,看别人做不好也担心。他想得多,总是很劳累。不像我,做不好也不遗憾。”乐黛云说。如今他们两位,一个正在为顺利开展的《儒藏》编撰工作不必要地“忧心忡忡”,一个却对屡经催促却仍不能按时交出的《比较文学一百年》书稿“处之泰然”。
汤一介知识广博,却几乎没有什么其它爱好。他不抽烟,不喝酒,不爱应酬,喜欢听的歌也就是那么几首,知心朋友也就是那么几个。在一些人眼中,汤一介性格内向,不像开朗的乐黛云那样和年轻人打成一片。但乐黛云却说:“他其实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很爱小孩,也很喜欢年轻人,只是他不大表现出来。跟他熟悉了,他会把掏心窝的话都跟你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