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47年春,怒放的“满山红”覆盖了距黑龙江省宁安县城3里多路的陈家屯的山坡沟壑。清明节刚过,3个自称土改工作队的年轻人住进了村西头的土地庙。他们不去见村长,却专进穷人家与农民唠嗑。春播在即,农事繁忙,老关头的独孙,我的父亲柱子正用木锤啪、啪、啪地夯实沤肥池四壁的三合土。一抬头,看到一个方脸汉子一边向他伸出大手一边说,我叫王修平,是工作队的。父亲慌忙把双手在衣襟上使劲擦擦后伸了过去。
两天后,土改工作队决定召开全屯土改工作动员大会。开会前一天傍晚,王修平队长把曾上过一年学堂的父亲叫到土地庙。他右手把一张写满汉字的大草纸递给父亲,转身用左手从床头拿起一本像“红砖头”一样的书。草纸上的字父亲在农户院墙壁上见过,大部分不认识。但他却认识“红砖头”里的汉语拼音字母。王队长指着大草纸对父亲说,这是开会时你要带领大伙呼喊的口号,这本《新华字典》能教会你不认识的字。
这天天刚擦黑,陈家屯的乡民就聚集到土地庙里,王队长笑眯眯地走上供奉土地爷的土台。他说,父老乡亲们,今天召开大会,是要共商土地改革和农民当家作主的大事。父亲一下子站起来,高举已攥出汗的拳头,深吸一口气后喊道:打倒地主!在场的老少爷们和姑娘婶子你看我,我看你,又齐齐地看着父亲,但都不出声。只有几个平时与工作队亲近的农民骨干小声地附和了父亲。父亲迅速向王队长瞥了一眼,见王队长一双放光的眼睛里满是赞许。当王队长宣布由苦大仇深的贫雇农担任农会主任、副主任的农民委员会成立时,父亲带领全体乡民齐刷刷地举起拳头,于是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的呼声响彻了土地庙。
陈家屯的土改工作刚结束,王修平就带着父亲和另一个工作队员奔赴张家屯开展土改工作。刚吃过早饭,王队长对父亲说,这次土改工作我坐后台,你在台前“演戏”。父亲一听,两手猛地摁住脑袋,蹲下了身子。王队长拉起父亲后说,没什么可怕的,说对了是好样的,说错了绝不批评。接着他又耐心地教父亲怎样不怯场和怎样抓重点。这一晚,父亲对如何开展张家屯的土改工作仔细琢磨了一夜。一个月后,张家屯的土改工作顺利完成,父亲也被任命为区委组织委员,并且被县委作为骨干送到省委党校去学习。临行前,王队长拿出那本“红砖头”似的《新华字典》递给父亲说,送给你,留个念想吧。
二
1947年10月,父亲到省委党校报到时,他流利的话语和大方利落的举止被正为学校收发室一大堆信件、报刊杂志无人打理而发愁的校长看中,当了一名收发员。从此,每天有工作时父亲就全神贯注地忙工作,干完工作又孜孜不倦地读书写字。这一动一静的交替往复不到4个月,父亲的收发工作受到了全校职工的好评,同时他还通过自学达到了初小的文化程度并养成了熟练使用《新华字典》的好习惯。
1948年9月,我的父亲柱子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纵队,并有了大名——关杰。参军后的父亲由于有以前的历练和文化底子所以很快就被选派到铁道纵队政治部担任了见习干事。他所在的铁道纵队负责交通要道的维护、抢修。辽沈战役打响前,长春附近一座运输解放战争重要物资的梅河口大桥被国民党的飞机炸坏。为克服河底岩石坚硬,打桩速度缓慢等困难,部队把汽锤打桩机架设在两岸的两艘战备水上浮动平台上,向河中心推进。在抢修工地,父亲背着装有毛巾、《新华字典》、钢笔、纸张、报纸的军用挎包,一会儿抬枕木,一会儿打道钉,一会儿写稿件。当战士们休息时,父亲伏在枕木上写的表扬稿就在工地的有线大喇叭里不断地播出,精彩的表扬稿像支兴奋剂,冲天的干劲使工程进度突飞猛进,从而保证了军用物资运输的畅通无阻。
三
1951年,抗美援朝战争时期,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作战的物资全部通过鸭绿江大桥的铁路线运输直达朝鲜境内。美帝国主义实行所谓“绞杀战”,对新安州、介川与西浦线所构成的铁路“三角地区”进行毁灭性轰炸。入朝后,父亲被选调到铁道兵第2师6团2营3连任指导员。他针对部队90%以上的战士没有文化的现实,决定以文化学习促进战士政治素质的提高,把120个人的心凝聚起来,誓死保障铁路西线青川江上的第三便桥畅通无阻。这一天,全连干部战士集中在距部队防空洞不到100米的下里湾村小学校的一间教室里。父亲给大家出了几道题:你们为谁当兵?为谁打仗?为谁修路?为谁架桥?怎样为保家卫国做贡献?这几道题的答案要书写在纸张上交给连队文书。父亲布置的这个任务使不识字的战士有了很大的精神压力。中午开饭时,参军前是放牛娃,一顿能吃下8个馒头,外号“大肚汉”的吴二牛蹙着眉,一个馒头也咽不下去。平时一扫而光的饭菜,剩下不少。父亲看到这种情形便一手拿着《新华字典》,一手举着馒头来到吴二牛面前。他先举起馒头说,你先吃下这个,然后又一举《新华字典》说,我教你“吃下”这个。在他亲自教授汉语拼音和如何使用《新华字典》学识字的同时,还把干部子弟李中、参军前担任过团支书的赵有财等分派到各个防空洞中去做文化辅导工作,一时防空洞中读声朗朗、书香弥漫,越来越多的战士懂得了为谁当兵、为谁打仗的道理。
这一天,正在学习的干部战士听到了尖利的防空哨声。美军“敢死队”由六架轰炸机、两架野马式战斗机(也是侦察机、指挥机)编队,直奔青川江上的三座铁路便桥投弹,炸弹的冲击波把桥墩基上的排架冲垮,工字铁梁脱落掉入江中。上级命令,黎明时务必修通。时值10月底,北朝鲜夜晚的温度为零下20多度,江面上结了冰。李有财、吴二牛迅速脱掉棉衣、棉裤,喝几口酒便摸黑潜入冰冷刺骨的水中。当两人固定好排架从水中出来时,双腿冻得像冰棒,胳膊、手已完全麻木。大家一拥而上用大衣裹住他们的身体,抬到防空洞中,然后用冷水、白酒反复揉搓全身。李有财、吴二牛刚恢复了元气,又奔向抢修工地。这时,浓重的黑幕渐渐退去,刚修通的三便桥耸立在晨曦中。父亲带领战士三人一组拉网式向前清理敌机投下的子母弹和定时炸弹。不幸的是正在埋头清理炸弹的吴二牛被突然爆炸的定时炸弹掀起了几丈高,重重地摔在弹坑里。他的遗体的最后定格是大衣口袋里露出了《新华字典》的一部分。
这本由30年代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新华字典》,从朝鲜回国后,又跟随父亲抢修黎湛线,会战鹰厦线,转战兰新、包兰线,修建湘黔、娄邵线……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从国内到国外,奔波了上万公里的这本《新华字典》使多少战士甩掉了文盲帽子,成就了精彩人生。父亲除了1955年9月作为军队优秀指导员被选送到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政治干部学校学习外,几十年坚持自学文化。他的书籍也由一本《新华字典》发展到从军事到政治、从社会到文学等几百册书籍。其中,《唐诗三百首》《诗词格律浅说》《诸葛亮集》《红楼梦诗词评注》等是父亲的最爱。如今,这本“红砖头”似的《新华字典》已随父亲离休,静静地伫立于家中的书柜中。老字典的纸张泛黄发脆,封面上、书页中用胶布细细粘贴的痕迹也历历在目,它见证了战争年代解放军战士刻苦学习文化的精神,并且已成为85岁老父亲一生的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