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六十年前的几件往事,永远在我的记忆中难以忘怀。

1950年年底,全国大陆除西藏与内地少数国民党军队残余及地方土匪盘踞的地域外,已全部解放,建立了新政权。

我参加的贵州省惠(惠水县)通(通州区)大(大塘区)剿匪合围战,就是大陆内地的最后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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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水、大塘、通州剿匪合围战开始了。惠、大、通三角地带内,除长顺、紫云、惠水合围中漏网的敌人,八十九军游击指挥部副总指挥朱子刚,副师长岑友峰,惠水县长龙啸吟等匪首窜至外,另有新一军军长王志诚部四个师另三个团及从广西窜来的土匪三千五百余人。总计在三角地带幂麇集土匪八千余人,六千余枝枪。

19501210贵州军区组织惠水、平塘、大塘、通州地区合围。参战部队有一三八团、一五一团两个营、一四0团一个营、一五三团三个连,十七军随校(与军政大学同编制)一、二大队十个中队千余名学员和校警卫连,县大队一连及民兵五百余人。校指挥部设于惠水东南部的斗底村。十二月十日完成合围封锁圈。张天萍大队长率领三大队组成的武工队和校警卫连分别向大塘、羡塘地区合围圈内的股匪。合围战斗历时二十天,歼敌七千二百五十二人(内有中队长以上的匪首七百六十二人)毙主要匪首朱子刚、罗世贞。俘王志诚、罗克明、龙啸吟、黄含威、王成举等师以上匪首十五人,缴获各种枪支六千三百九十八枝及子弹三万发。

奔袭西关

 

(参战的纪念照——我和中队卫生员小屈)

19501211凌晨,队伍分头出发。我已与军政大学的同学们分手,编在六中队队部。中队长明德修。卫生员小屈——屈贵增,小鼻子、小眼、小嘴巴、个头也不算高,看样子怕不满十八岁。是中队部的小弟弟,是我的大老乡。原籍山东省胶东地区的海洋县,小学程度,一口地道的胶东口音,整天价背着一个印有红十字的皮制药箱。我在参军前曾在卫生院干过几天,学到些外伤急救和常见病的护疗知识。小挎包里还有一册袖珍本的医疗手册及一些常用药如阿司匹林、磺胺类消炎片等,经常为军大的同学们帮点小忙。故能与小屈拉些行话,久而久之,二人相处的感情不错,我与小屈合摄的一张照片已保存半个多世纪啦!小文书晏梓辉,圆圆的小脸上尚透露着稚气,背着一杆小马拐子,到西关后,他便被抽去远征。通讯员小蔡、年纪也不过二十来岁,爱与人开玩笑。行军途中,挎着中队长的驳壳枪,背着两个背包。小蔡身体棒,机智勇敢,参加过淮海 渡江等大战役,甚得首长的偏爱。年龄不算大,但却是已有三年军龄两年党龄的老战士,只是文化欠缺,难以提拔。他与我的关系也甚好,我教他识字,他则在行军路上和驻营安置时,处处给以热切地关照。这种关照除来自友情外,可能还有组织安排。十九岁的文书晏玉辉,胖胖矮矮的,浓眉大眼,听口音象是江西人,平时不爱讲话。他的肩上经常挎着一个文件包,包内保存着上级下达的命令、文件和中队有关的资料。他的服装整洁,背包捆扎得整整齐齐,这在年青战士中还是少见的。

临出发前,明队长给这伙人作了动员报告。他讲我们这次行军是秘密行动,出其不意地奔袭大股土匪。一路行军不住不歇,饿了吃口大米面窝头,渴了喝口山泉水。命令午夜到达作战处,拂晓发起冲锋一举占领并全歼盘踞敌人。一路急行军,不要掉队。进入匪区后更要特别注意,提高警惕。行军作战纪律:

  一切行动听指挥,不准随意离队行动。

  不准大声喧哗。

  不准随意进入村寨。

  不准随意和老乡答腔。

  进入战斗后,勇往直前消灭敌人。

  攻入敌寨后,除搜索部队执行任务外,中队部的人寨外待命,听从值星区队长安排。

队伍悄悄地出发了!出南门,爬上望城关山口。回头望天色,亦还是披星戴月,黑咕隆咚。定番古城仍在睡梦中。过龙洞,经红岩到达垫子冲,这一路是前些日子夺粮时经过的路。两个月过去,季节已转为隆冬。部队虽已换上冬装。但暖暖的棉军服、棉军帽,也抗不住迎面吹来凛冽的山风。队伍的情绪饱满、精神抖擞,行进速度很快,只听到沙、沙、沙的轻微的脚步声和喘息声。约在正午时分,已过坪寨、马场,前面已隐隐约约的看到上扪摆寨。行军远离村寨,避开大路不走,走的都是放牛、砍柴人走的山野小道。由于战争,虽是正午也少有人踪。有时远远望到个把放牛的小娃,他们瞬间就躲得无影无踪,不与部队照面。过了上扪摆,山路更加陡峭、狭窄难走。有些地方枯黄的茅草高没人体,道路难觅。真是荒草哀哀、杂木凄凄,间或有三、两片巴掌大的小片田土,也是野草丛生,久无农人耕作矣!队伍单列前进,宛如一条绿色的巨蟒逶迤起伏地行进在洪荒的重山野岭间。我的思想意念间闪映出一幅杜甫“兵车行”的情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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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

千村万落生荆杞。

纵有健妇把锄犁,

禾生陇调无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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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难的大中国从民国开始,军阀混战之后,便是国共内战之后既是八年抗日战争,再后又是内战。连年战争无休止,害苦了人民大众。今日得到解放,是人民的幸福,是中华民族兴旺的开端。

落日的余辉渲染得天边现出一抹红霞。行军整整一个白天,这时候队伍的行速已渐缓。没有行军经验的曹金,早已累得气喘吁吁,棉衣内热如蒸笼,背上的背包和七斤半(步枪),好象加重了数倍,死沉死沉得压得肩膀生痛。一路上像吃零食一样,把干粮袋内的几个窝头、点心得一干二净,只剩下空瘪的袋子挂在肩上,眼下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中队的党上士拄着根木棍,一拐一拐地走在曹金的身旁。党上士名叫党文喻,北方人,有文化。他负责采办、保管中队的柴、米、油、盐和军服、被、褥。人生得瘦小、脸色青黄与北方人高大健壮的体貌正好相反。人的脾气温和、善良,与人相处非常友好,是中队中受人尊敬的长者之一。党上士友好的和我打招呼,他压低声说:“小伙子!你要积蓄体力,节省干粮,以备后面有力气坚持到底!来吧!我分给你一个窝头,补充补充。”在这种关键时刻,一个窝头的价值胜似一个金元宝。我感动得竟然没迸出半个谢字,大恩不言谢,但这种友情却深深地印在我一生的记忆中。

队伍穿过更显荒凉的摆蒙、摆朗坝地域,荒草齐腰深,根本无路可走,人们只能循着前人踏倒的足迹前进,在狮子口与摆金来得队伍汇合。这时天已渐黑,隐约可见远方合围圈上,燃起迷惑敌人的篝火亮光。前面部队的行进速度慢下来了,原来已到达上天梯(楼梯坡)壁陡的山崖挡在去路的前方,黑糊糊地如同一堵墙壁。上山的路不能称路,仅仅是路人蹬踩出来的脚窝窝,其险远远超过泰山的紧十八盘。后面 爬山人的脸,几乎吻到前面爬山人的脚后跟。崖边上生长着茂密的荆棵,这些低矮的灌木条子,根扎得很深 相当牢固,倒成了爬坡人的天然抓手。

爬上上天梯,眼前豁然开朗,一望无垠。这里就是惠水闻名的高寒地区高摆榜,海拔1491·6公尺,无霜期短、土地贫瘠、广种 薄收。只有忍苦耐劳的苗家人,还能勉强在此过着极度贫穷的日子。在严酷的生活煎熬下,有些强悍的人们也外出做些劫掠过往商旅的无本生意。

十四的月亮高悬在这一马平川的高原平坝上,阴森凄惨。这里高近云端,罡风如透骨的冰锥般穿入军人们棉衣的脖领和腰间,并渗透到体内,如同浸在冰水中、冻得人阵阵发麻。到此时已是人困马乏饥肠辘辘。出发前分到的大米面窝头,都已点心得差不多了,这时能再吃上一口窝头,其味之美胜过山珍海味。我揣在口袋里的党上士馈赠的窝头,从攀登上天梯时吃了一小口外,还真舍不得再吃。但这时饥饿像触手一样,从喉咙里掏向口袋,不由自主地尝一口再尝一口,连最后一小块也塞到嘴里去了,饥饿才稍为平息。

前方传来命令:“此处已进敌占区,危险!千万不能掉队!”嘿!还真管用,人的精神为之一振!脚下的速度也加快了。从早上开始走到现在,已是第二天的三更时分啦!中途仅歇过一次。军人们的腿似已变成机器人的部件,无支配地作着前进的机械运动。煞白的月光下,看得却也真切,有些人似乎是在嗅闻着前面人的气息在跟着迈步,甚至能听到轻微的酣声,过去听传闻讲:“行军中的瞌睡虫(嗜睡之人)如何能边行走边睡觉!”我并不十分相信。现在亲临其境,在这寂静劳苦的长途行军中既不能说话更不能唱歌,人自然抵不住睏神。但战场上的残酷现实情况还紧绷着他们的自觉神经,支配着人的两腿不自觉地前进着。要再过一刻,我也保不住进入那走着的梦乡里。

穿过冗拱、高寨、盘井、平坝越过惠水县摆金区界进入大塘区西关乡。队伍走在高高的山岭上,望着那黑暗的山涧和远方奇形怪状的山颠,活象一尊尊远古的怪兽伺机向人们扑来。这里更加荒凉,这里便是匪徒们暴乱的基地。

前方传来准备作战的命令。队伍在拂晓前准时抵达这次奔袭的目的地大塘区西关村。部队排成单列就地隐蔽在路旁。中队部的人匍匐下后,哗哗啦啦推上子弹,注视着前方等待命令。战斗部队的前锋已开进西关与友军十七军一五一团二营会师,鲜艳的五星红旗插到了这个新解放镇区的场坝中央,宣告旧的时代已经终结,新的政权将要诞生。

这一役全歼匪敌百余人,俘虏重要匪首十多个,全羁押在西关镇内的监狱里候审。一五一团二营继续执行他们的剿匪任务,随校三大队则分兵于大塘区的“西关”“掌布”“新寨”三个乡,发动群众开展清匪、反霸、征粮、等工作。

六中队队部驻扎在一户乡绅院落的东厢房,队长、通讯员等人住楼下,我与卫生员小屈住楼上。昨天一天的强行军,凌晨开进西关后又扑灭了一场大火,大家都累得疲惫不堪。我与小屈两人叽叽咕咕拉了一阵后,也都进入甜蜜的梦乡。屋外正笼罩着浓密而灰暗的大雾,没有一丝亮光,没有一点声响,高原上的“西关”似乎是苗疆雾都。部队在“西关”驻扎了八十一天(19501212日至1951311日)差不多都是在大雾天度过,只有十二天晴到阴、阴转晴的些微阳光照在“西关”场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