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光返照

 

1976年元旦,毛泽东发表了两首词,周恩来听后发出了轻微的笑声。周恩来又一次从死神手里挣脱回来,吐出微弱的“呜呜”的音节,会不会是要见邬吉成?

周恩来不管身体什么情况,每天必须了解国内外情况,以前是自己看国际简报、国内动态和参考资料等文件材料,后来无法坐起来,就按照文件密级和报刊分类,分别由秘书、卫士、医生或者是护士念给他听。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只要醒来,他的头脑都十分清楚,不仅认真地听,而且要求报纸上的大小消息都要念,边边角角的消息都不让漏掉。

12月份以后,周恩来进入时而昏迷时而清醒的状态,给他念报纸的赵炜开始有顾虑了,她知道周总理对未来的政治形势很关心,也十分担心邓小平能不能顺利主持工作。每天听报纸,一定是想从报纸中找到所需求的信息。而当时报纸上“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文章铺天盖地,公开批评邓小平的搞整顿就是搞翻案,含沙射影攻击周恩来是背后支持者,如果这时什么都念给总理听,对他的精神一定会有负面影响。

于是赵炜将这个担忧告诉了邓颖超。

邓颖超也觉得赵炜的担忧有道理,她将张树迎、高振普、张佐良和赵炜叫到一起商量。大家都觉得总理在生命垂危时刻,尽量不告诉他任何不好的消息。邓颖超听了大家的意见,果断地做出一个决定:为了不给总理增加负担,新近的报纸就不要给他读了。

可是,不给总理读报纸也不行啊。大家要想个办法,既让周恩来听到报纸的内容,又不让他受到刺激。

邓颖超想了想说:那就念旧的吧。

大家想想也只有这个“善意的谎言”可以“骗”过精明的总理。

就这样,几位在周恩来身边工作时间最长,感情最深的工作人员,为让周总理走得安心,他们不得不造了一回“假”——把以前的报纸改了日期再读给他听。

但大家知道周总理心细过人,搞不好会发现破绽,如果那样,可能对总理会造成更大的感情伤害。就是“造假”也要造得天衣无缝。留在西花厅的钱嘉东、赵茂峰和纪东三位秘书担负起改报纸的任务。从国务院印刷厂借来同《人民日报》同样字号的铅字,将过去报纸上的日期改为当天的日期。这样的话,万一总理接过去看一看,也不会发现是过去的报纸。他们一般先看报纸内容,如果上面没有对总理不利的才修改日期。

大家就这样看“假”报纸、造“假”报纸、读“假”报纸,一直坚持到周恩来总理去世。

但也有一天的报纸是完全真实的,那就是1976年元旦。

元旦一早,已进入弥留之际的周恩来在似睡非睡中隐约地听到了电台的广播声,他知道是元旦社论,发表了毛泽东的两首词《重上井冈山》和《鸟儿问答》。他赶紧让赵炜将当天的《人民日报》找来读给他听。

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

 

久有凌云志,重上井冈山。千里来寻故地,旧貌变新颜。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云端。过了黄洋界,险处不须看。

 

风雷动,旌旗奋,是人寰。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谈笑凯歌还。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念奴娇·鸟儿问答

 

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炮火连天,弹痕遍地,吓倒蓬间雀。怎么得了,哎呀我要飞跃。

 

借问君去何方,雀儿答道:有仙山琼阁。不见前年秋月朗,订了三家条约。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这一回,赵炜不敢再拿假报纸读了,而是给总理念了当天的社论,当周恩来听到毛泽东诗词中“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时,嘴角抽了抽,绽出几丝笑纹。他虽然疼得额上沁满汗珠,仍然坚持示意把报纸放在他的枕边。

重病中的周总理显然十分欣赏这两首词,多次让工作人员念给他听。当听到工作人员将词中的字音念错时,他马上给予纠正,听到有趣之处,他还会轻微地笑笑,偶尔还议论几句。

后来大家才知道,两首诗词与邓颖超还有一段故事。

这个故事要追溯到19656月。

毛泽东结束了近三个月的“旅行”,带着他重上井冈山的感受与思考,也带着他在井冈山上新写的诗作回到了北京。

回到北京后,一次在人民大会堂会见外宾,邓颖超正好也陪同参加。活动结束后,邓颖超对毛泽东说,很久没有读到主席的新作品,很希望能读到主席的新作品。

毛泽东当时没有说自己已写新作,但回去后,觉得可以先将井冈山上写的两首词给邓颖超看看,于是他写了一封信,并附上他修改后的《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与《念奴娇·井冈山》,诗词初稿清样很快打印出来了,细心的读者可以发现,清样只有词牌,没有词名,而且初稿清样与10年后正式发表的《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念奴娇·鸟儿问答》的定稿有许多不同,修改多达10处。

初稿清样原文是:

 

水调歌头

一九六五年五月

久有凌云志,重上井冈山。千里来寻故地,早已变新颜。到处男红女绿,更有飞流激电,高路入云端。过了黄洋界,险处不须看。

风雷动,旌旗奋,是人寰。三十八年过去,抛出几泥丸!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湖捉鳖,谈笑凯歌还。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念奴娇

一九六五年五月

鲲鹏展翅,九万里翻起扶摇羊角。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民城郭。炮火连天,弹痕遍地,吓倒蓬间雀。怎么得了,哎呀我要飞跃。

 

借问你去何方,雀儿答道:有仙山琼阁。不见前年秋月白,订了三家条约。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添牛肉。不须放屁!请君充我荒腹。

 

毛泽东的信是这样写的:

邓大姐:

自从你压迫我写诗以后,没有办法,只得从命,花了两夜未睡,写了两首词。改了几次,还未改好,现在送上请教。如有不妥,请予痛改为盼!

 

毛泽东

九月二十五日

 

这封字数不足60字的“短信”,不仅从毛泽东对邓大姐“没有办法,只得从命”的潇洒幽默语气中,感受到他们在战争年代结下的深厚友情,也从中感受到了毛泽东的谦虚、亲和的人格魅力。

其实邓颖超比毛泽东年纪小,因为邓颖超参加革命资历老,加之与周恩来是结发夫妻,党内外人士都喜欢尊称邓颖超为邓大姐,就连周恩来在家里也是用工作人员的口吻称妻子为“大姐”。久而久之,“邓大姐”便成了中南海里家喻户晓的称呼。毛泽东也顺其自然,习惯地使用了“邓大姐”这一亲切称呼。

在毛泽东给邓颖超写信的10年后,也就是1975年底,毛泽东决定在1976年元旦发表两首词,这两首词就是19659月给邓颖超看过的《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与《念奴娇·鸟儿问答》。

毛泽东此时发表这两首词,不正是毛泽东、周恩来、邓颖超这一代革命者共同的信仰与理想的表达吗?是不是毛泽东对近50年风雨同舟的战友送去的一份战胜病魔的精神鼓励呢?

尽管发表这两首词时,周恩来生命已经垂危,但给那间充满了浓浓药味的病房带来了不少欢乐的气氛,周恩来的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毛主席的这两首词伴他度过了生命的最后几天。

关于这个清样,邓颖超在197610月写下一个“注”。“注”是写在清样的下角,原文如下:

一九六五年夏,毛主席接见女外宾时,我作为陪见人,曾问主席是否作有新的诗词?我说很久未读到主席的新作品,很希望能读到主席的新作品。故在主席批送他的词二首的批语中用“压迫”二字。

这两首词,在今年正式发表,有几处主席作了校改。

邓颖超注

一九七六年十月

第二天,周恩来的身体像一盏即将耗尽油的灯,摇曳的生命之火发出微弱顽强的弥留之光,时断时续的昏迷,时断时续的清醒,使周恩来备受病魔的痛苦折磨。上午,他又一次从死神手里挣脱回来,微微睁开眼睛,嘴唇动了动,吐出非常微弱的声音。身边的卫士连忙伏身倾听,只听见一个“呜呜”的音节,再细细听还是这个音节,卫士费劲地猜测,顺着话音向几乎已经连摆头的劲都没有的总理提示一件件事情,总理见卫士说不准他的心思,神情渐渐焦急起来,又吃力地说:“邬、邬,钓鱼台的那个……”邓大姐在一边试着问:“是不是还有话要和人说?”总理微微地点点头。大家马上按“邬”的音在钓鱼台里排,咦——“会不会是邬吉成?”总理点了一下头。

邬吉成当时担任中央警卫局副局长,他住在钓鱼台,负责分管警卫二处,即外宾警卫,江青等人的警卫工作也由他负责。邬吉成肩负责任尤显重大。

中午1点,邬吉成正好在家,张树迎打电话给他,急切地说:“老邬,总理要见你,请你马上来。”

邬吉成放下电话,痛心、难过、伤感和激动一齐涌上心间,眼圈潮乎乎的:总理已经危在旦夕,还挂念着我?

他叫上车子就往305医院奔驰而去。“总理会和我说什么?临终之际还念念不能放下的一桩未了心愿会是什么呢?”邬吉成一路含着泪一路猜想着。

车子开得很快,一会儿就到了305医院,他三步并两步走,恨不得一下就跨到总理的床前。当他来到总理病房门口,却被护士拦住了,告诉说:“总理又昏迷过去了,你先到护士值班室等等,总理醒来我再叫你。”他失望地望了望眼前的门,只好独自在值班室里默默等待总理苏醒。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3个多小时过去了,总理还没有醒过来。正在万分焦急时,有人跑进来通知他:“准备一下,总理醒过来了,要见你,医生正在给总理治疗,马上就可以进去看总理。”

邬吉成激动地走到总理病房的门口。

可是总理没能等医生治疗完,便又一次进入昏迷状态,而且这一次时间更长。邬吉成从2日中午1点一直等到次日凌晨。总理一直没有苏醒过来。邬吉成非常难过地走出总理治疗的小楼,在寒夜里徜徉。这时他发现,邓大姐眼睛里布满血丝,显得很憔悴,也在楼外徘徊。她见邬吉成还在医院苦等总理苏醒,便叹了口气,委实不忍心直说总理已经很难清醒过来了。她只是叫邬吉成先回去,如果总理苏醒过来,再通知他来。邬吉成听邓大姐这样说,想想也对,便向邓大姐提出,想在门口再看周总理一眼。大姐答应了他的要求。

邬吉成又走进楼里的病房,蹑手蹑脚穿过外面的客厅,生怕惊动总理。到屏风边他止住了脚步,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总理是在197597日。那天总理会见罗马尼亚客人,邬吉成和以前一样负责警卫,陪同外宾一起来到医院。那时总理已经瘦弱不堪,说话的声音也十分微弱,但是总理特有的儒雅风度却丝毫未减,整个会见中总理的目光始终明亮慈祥,消瘦的脸颊上浮动着从容谦和的微笑……没想到4个月不见,总理英俊潇洒的容貌已经被癌症彻底摧毁,几根流动着不同颜色液体的管子连通着他昏迷不醒的躯体。能证明一息尚存的生命的,便是心脏监视屏上微弱弹跳的光点和随着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胸膛。

邬吉成痛苦地想:“总理,您找我要说什么呢?是命令我把钓鱼台那几个家伙装进网里,还是告诉我暂时忍耐等待时机?总理,您醒来吧,无论您让我怎么做,我都绝对服从。”可是,周恩来再也没有醒来。邬吉成默默朝着病床向敬爱的周总理敬了最后一个军礼。

周恩来临终前究竟为何要见邬吉成,成了无法破译的千古之谜!

不过,1976106日在粉碎“四人帮”行动中,邬吉成作为参与者亲眼见证了那个大快人心的时刻。他当时就在内心默默告慰周总理之灵,“四人帮”再也不会横行霸道了,党和国家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