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山东省垦利县十八户村,父亲名叫张星寿,去世时95岁,人称“张寿星”。说起来,父亲留给我金钱物质上的财富几乎为零。并且,老人临终时,走得突然,也没半句遗言。可是,老人在世时给我的言传身教,是一笔无形财富,比金钱物质还贵重,让我受益终身。

在家里,我是个调皮孩子,父亲对我很严厉,我对他很发怵。不懂事的我,对父亲没有感情。父亲走了,才知道珍惜。可是,已经晚了。

父亲从小是个苦孩子,十三岁那年没了爹娘。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从莱芜老家,讨着饭走出熟悉的故乡,走进陌生的社会。吃不饱,穿不暖,露宿街头。为了有口饭吃,落入一家资本家的煤窑。白天下井,晚上赤裸裸地被关在两间大屋子里,二十多个工友,睡成矩形圈,盖一床不遮寒的被子。非人的生活,逼迫他们选择了逃离。1938年,父亲参加了八路军。

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父亲在战场上呆了近十年,经历多少次战斗,他数不清。他说在沂蒙抗日战场上,一天打过四次仗。身上虱子成了蛋顾不上捉。枪林弹雨,父亲受了七处伤,身上穿了八个窟窿。最险的一次,子弹左上肢进入,背后穿出,差点要了命。父亲说,战争年代,当兵就知道打仗。今天活着,不考虑明天活不活。没有顾虑,没有害怕,没有想不开。只要听到冲锋号一响,就拼命往前冲。子弹打了腿,觉得像挨了一棍子一样,还在冲锋。直到战友说挂花了,才立马冲不动了。

在父亲身上,我感到经历过战争的军人,倍加珍惜和平生活。他们懂得战友情,望着老百姓亲,吃苦也不在话下。他常说,比起牺牲的战友,咱能活下来就很好了。父亲病退(战伤原因,不到年龄提前退休)时,没选择留城,不假思索地去了农村。也没向组织提要求,我们姊妹兄弟,没一人农转非。记得父亲告别工作单位回家时,送他来家的是一辆马车,拉着一个不足半立方米的旧木箱子,装着他的全部家当。

1965年一个雨天,我家来了两位叔叔伯伯模样的客人,父亲和他们一见面,没说上几句话,三个人便抱头痛哭。不可思议,三个大男人,抱着哭什么呢?从我记事起,从没见过父亲哭,印象中父亲是没有眼泪的人。后来才知道,他们是风雨多年的战友,在一次战斗中,全连就剩下他们仨了。是当地老百姓,爬上山头,从死人堆里背下来的。他们在老百姓家里养伤,老百姓给他们吃,给他们喝,鬼子来了掩护他们。

上世纪六十年代,国家遭遇三年自然灾害,又加苏联“卡脖子”,生活十分困难。我们全村人几乎都“揭不开锅”。父亲作为村里唯一吃皇粮的干部,每月三十斤粮,再加上队里还分了点,是粮食“最多”的户。粮多的人家,家人可没多吃,有一部分接济了困难户。深更半夜有人来我家敲门,“他大叔,家里又断顿了。”来人从没有空过手。记得我和姐姐分头去给人家送那满瓢白面时,心里很不情愿,自己家吃草根,吃野菜,白面怎么还往外送啊!每次送面,父亲都嘱咐我们,“快去快回,小心路上撒了。别在人家里吃饭,什么东西也不能要。”

父亲病退后没有休息,公社让他当了大队书记。从此他对我们那个严啊,弄得家人很反感。麦上秋上家人不准拾庄稼,晴天不准干自留地,我们从黄河堤上割了几把编笤篱的柳条子,他还逼我们往大队里交了三毛钱。社员们说,“老张太认真了。”父亲从不带笑容地说,“我不先管好自己,怎么管你们。”有两年,父亲干着书记,还兼着大队保管。外人不知道,可我最清楚他是怎么管钱的。在我家的里间屋墙上,高高挂着一个粉红色的袼褙(旧布片粘贴而成的布壳子)提包,里面左右有两个口袋,口袋里都装着钱。父亲办公家事时,去左口袋里掏钱;办家里事时,从右口袋里掏钱。他出门时,上衣两个兜里习惯各装一盒烟,办公家事时,掏左兜里的烟;遇到熟人时,掏右兜里的烟。外人不清楚,父亲放东西习惯左右两边归类放,左边是公家的钱和烟,右边是自家的钱和烟。父亲说,公家的钱和烟,是不能用来办私事的,这是规矩。

父亲在村里当“一把手”,延续了军人的作风,令行禁止,敢抓敢管,什么都不怕,难免得罪一些人。“四清”运动那年,有人告状要整他。“四清”工作队一进村,第一个查的就是他。记得工作队从父亲手中拿走那个粉红花提兜时,父亲说,“右兜里的钱给我留下,那是发的工资。”几天后,查帐结果公布说,父亲管的公款少了一分钱。父亲说,“这是我的错,我补上。”就这样,父亲成了全县第一个“四清”干部,他的故事,还流传到县里。

父亲是个很能忍受的人。他腿里有一颗子弹,因为紧靠主神经不能手术。一到变天,疼起来像锥子一钻一钻的,坐立不是,疼得坚持不住了,就吃两片“安乃近”,头上还是一片汗珠。母亲和我们看在眼里,痛在心上。每次变天,父亲为了不让家人看到他痛苦的表情,就早早离开家,到外边野地里转。时常转到半夜,疼得轻些了,才悄悄回家。后来,身体原因,父亲就不再在大队负责了,要求到黄河大堤上去干护堤员,这一干就是二十三年。从家里墙上那一片奖状就能看出,父亲连续二十三年被评为先进护堤员,成了黄委的护堤典型;并连续二十三年是村里的模范共产党员,这个能惹人的人,选票还最多。虽说那些奖状随着房倒屋塌踪影全无,但父亲对我的影响,却难以抹去。还有我印象很深的是:父亲见不得穷人哭,一遇到这情景,就会难受好几天,并反复对孩子们说,天下最好的人是老百姓,别忘了他们。没有他们,就没有咱们。

父亲的故事,让我意识到,当兵是以生命为代价的行为,男儿当卫国,受父亲影响,我喜欢上了部队。1969年,我报名当了兵,在部队服役九年,把青春留给了部队。后来,我又把儿子送进了部队。位卑未敢忘忧国,我们一家三代军人。

很可惜,对这样一位义勇的父亲,我却体会不到他对我的好。这也许源于一件事,我感到他太“狠”了。有一年,我已经很记事了,村里小学放学,我图好玩,在学生回家的路上砸了一排木橛子路障,还在路边准备了一堆碎砖头。“扬言”谁要是迈过路障,我就用砖头砸他。学校放学了,小学生们害怕虎视眈眈的我,都绕着路障走。我一手拿砖头,一手卡着腰站那里,望着一片绕行的小朋友,很是得意。不料,这情景被父亲发现了,他走到我面前,一脸的铁青,撵我回家。我知道事情不妙,回家哭着央求母亲保护我。不多时,父亲赶回家,一把拽我到坑上,照着我的大腿内里,就是一顿死拧,疼得我撕心裂肺地哭叫。好在母亲求情下,才放了手。以后,每每想起那顿拧,刻骨铭心。那片青,一个多月才消去。算起来,父亲在世时,也就打过我这一次。我不理解,从来不打我的父亲,为什么这样“残忍“。几十年想不明白,几十年没有答案。直到我写这个片断时,还在揣摩他为什么这么“狠”?

可也是,想想父亲从童年就没了爹娘,旧社会一个孤儿,讨饭,下煤窑,睡屋檐底下,没人疼,没人护,还不知受了多少欺负,没经历过的人怎么能体会到,他肯定对横行霸道嫉恶如仇。更何况当时我是大队书记的儿子,所拦的、所欺负的是普通百姓的孩子。现在想来,一个对横行霸道嫉恶如仇的国家干部,岂能容忍自己的后代也有这样的霸道行为。想想这种“狠”,不也在情理之中吗。

尽管我有过刻骨铭心的教训,但我从来没有恨过父亲。尽管父亲管教我的方式不当,但我知道,他是在教我做人。父亲同情老百姓,从不占公家的便宜,仅这两条,就够我一生学的了。

写到这,我有心里话想对父亲说。这是我第一次写他的文章,但愿他在天之灵能知道。这篇文章,从夜里两点起,写到这时已经五点了,我心里很难过,心像在流血。父亲永远地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连听他老人家“骂”我们的机会都没有了。给父亲丧葬时,我感到自己的无知和不懂事,我对不起他老人家。当我抱着父亲的骨灰盒为他下葬时,我才忽然想起,那时光知道哭了,怎么就忘记了父亲身上的那颗子弹呢,把它丢在了火化炉里……太对不起父亲了,太对不起了。请父亲原谅吧,我今后只有把父亲的精神传下去,做一个像父亲那样义勇的人,永远不忘本,才是最好的弥补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