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华沙,与二战老兵的邂逅
城市中央的皇宫,
游人如织。我是产自中国纯棉的丝,
雍容华贵里飞针走线,熟悉、陌生、恍惚,
旧年的弹孔与我擦肩而过,
我感觉身体失重,
开始发冷。
一个复制的辉煌,
废墟上重建的波兰历史,封存了记忆。
看不见军人的华沙,一个老人,
褪色的戎装格格不入,
他以这样的方式抚摸城市的痛,
曾经的破碎。
我们不期而遇。从翻译那里知道我的身份,
执意在皇宫和我留下合影。
背景模糊了琳琅的珠宝,清晰的是二战将士遗物,
以及已经没有了呼吸的姓名。
那是身体里的刻骨之痛,
在相同的痛里,我们找到一种亲近。
华沙保卫战那个年轻士兵,
已经满头飞雪,白的雪。
比死还沉寂的浩荡的宫殿,只有他和我,
耳边还有呼啸的炮火、硝烟和呐喊。
他的到来,成为这里的典藏,
成为遥远的回声。
皇宫是华沙的封面,
在这里有很多浪漫、很多抒情。
老兵一直握住我的手,没有说一句话,
从他眼睛里荡漾的蔚蓝色的波涛,
我看见一个民族与另一个民族,
重叠的伤痕,隐隐作痛。
一个遗址,与罪恶同名
那个遗址在我的记忆里,
与罪恶同名。
波兰南部一个没有墓碑的坟场,
铁轨上的锈、柏油路上溃疡的沥青,
都是血结的痂。纳粹集中营集中的所有罪恶,
翻江倒海的清算,也无法一笔勾销。
一座法西斯的“死亡工厂”,
一百一十万亡灵,留下人类史上的耻辱,
血腥与残暴践踏生命的轻。
储尸窖还在,那些横陈的尸骨,
化为灰烬。焚尸炉最后的吞吐,一口黑血,
让往事不能如烟。
“毒气浴室”里赤身**的挣扎,
在遗弃的废墟上凝固了。
女囚的长发、爱人亲吻过的长发,
连带头皮编织的地毯,铁靴下吱吱作响。
刀刺活剥的犹太人人皮制作的灯罩,
装饰了监狱长卧室里的野兽梦。
蓝白条纹相间的囚服里,
有一个181292的编号,一个死亡密码,
那是犹太人、吉普赛人以及波兰人,
被“集中”的唯一的中国人。
我在文字里读到他的国籍,无法想象
那黑色的眼睛,在死亡之前的惊恐。
布热津卡流浪的云,在华沙的上空,
在人类的头顶,砸下冰凉的雨。
记忆的黑洞,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却不能熟视无睹,生命以死亡指向奥斯维辛,
那是地球一万年也在颤栗的仇恨。
我来了,带走一粒坚硬的石子,处心积虑。
重庆大轰炸
好端端的大白天,突然黑,
日军飞机如蝗,黑压压的弹雨倾盆,
阳光找不到一丝缝隙流淌。
城市上空,警报撕裂了所有的街道,
一只白色的鸽子折断翅膀。
滴血的翅膀在地上舞蹈,
已经没有飞翔的舞蹈抬高了气浪。
房屋坍塌,门窗躺了一地,
防空洞外一架破碎的黑框眼镜,
呆呆地望着天空。
街上的磁器碎了,七零八落,
那些拼命挤进洞里的人比磁器粘得更紧。
空气开始稀薄、凝固,
森林般密集的手臂僵硬地舞动,
渐渐缓慢、渐渐无助。
所有的手都朝着洞口的方向,
以相同的姿势。
那个姿势把这个日子嵌进城市的记忆,
黑烟散尽,没有了呼吸的街道,
没有一片白色的羽毛。
洞里的人的造型,成群雕,
磁器街在城市的中央,伤痕累累,
一碰就会流血,血流不止,
半个多世纪以后,防空洞还在,
在最显眼的地方,伤口难以愈合。
梁 平:当代诗人。著有诗集《梁平诗选》《家谱》《三十年河东》《巴与蜀:两个二重奏》《汶川故事》《深呼吸》等10部,曾获国家“五个一工程”奖、《中国作家》郭沫若诗歌奖、第二届中华图书特别奖等多个奖项。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委员、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成都市作家协会主席、《星星》诗刊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