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个题目,父亲已经远离了他的耕牛,走进了我所居住的城市。从那一天起,父亲面对的都是车水马龙的热闹与繁华。于是,他便越发怀念起乡下那些与耕牛为伴的日子。
父亲饲养的第一头耕牛,是土地承包时从队里分来的。那是一头大黄牛,膘肥体壮,健硕威武,一身金黄色的牛毛在阳光下亮得刺眼。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又用劳力说话的年代,能够分到这样一头“活宝”,对缺少帮手的父亲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有了这头耕牛,父亲便精心饲养。每天从早到晚,他总会为耕牛备足草料。农忙时节,耕牛比平时负重大,父亲怕牛饿着,便常常半夜三更爬起来给牛“加餐”。不论刮风下雨,还是酷暑严寒,父亲都是这样。
这耕牛似乎通达人性,明白了父亲对它的关心,便使出十足的气力干活。每年的秋天,一车车满负荷的庄稼被耕牛从七拐八弯崎岖不平的山路拉回场面。碾场时,父亲将一根缰绳拴在腰间,以自己为轴,耕牛拉着轱辘,一圈圈计算着这个季节收获的圆周。颗粒归仓之后,佝偻着背的父亲又会套上他的耕牛,在开阔的华北平原上,任黑油油带着芬芳的泥土在铮亮的犁铧间哧哧溜溜地钻来钻去。
让父亲惊喜的是,这耕牛除了承载着家里的重活之外,基本上每年都要产一个小牛犊。因为草料的原因,抑或是因为家里缺钱,小牛犊生下没多久,总会被卖给牛贩子。看到自己的“孩子”被卖掉,那段时间,老黄牛总会“哞哞”地叫个不停。父亲深知舐犊情深的道理,每到那时他总会用生满老茧的手去抚摸他的耕牛,给它一些宽慰。
几年后,耕牛老了,瘦骨嶙峋的耕牛再拉不动家里的重轭。当耕牛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父亲不得不含泪将它卖给了牛贩子。
耕牛之于父亲,就像土地之于父亲一样重要。第一头耕牛的离开,让父亲异常的悲伤和落寞。很快,他又用家里的积蓄买来了第二头耕牛。不论是哪一头耕牛,只要到了父亲的手里,他总会一如既往地投注着自己的心血和感情。父亲说,牛是通人性的。只要你对它好,它定不会辜负了你的恩。
从我记事起,父亲不知相伴过多少耕牛,然而,每次当耕牛离开他的时候,他总以沉默来度过他的伤心。
父亲卖掉最后一头耕牛,是在5年前的一个秋天。这一次,不是因为耕牛老了,而是因为父亲老了。年迈的父亲再干不起繁重的劳动,加之得了一场重病,父亲和母亲决定随我到南方。为此,父亲不得不作出卖掉耕牛的决定。“这两天陆续有人过来买牛,可我一看是牛贩子,说啥都不忍心!”抱着耕牛的头,父亲带泪的脸紧紧与它贴在一起。此时的耕牛仿佛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一颗大大的泪珠顺着眼角滚了出来……
随我进了城的父母,便再也听不到昔日吆喝耕牛去犁地的声音。时过境迁,耕牛也逐渐被“铁牛”替代,这毕竟是社会的进步。
“百里西风禾黍香,鸣泉落窦谷登场。老牛粗了耕作债,啮草坡头卧夕阳。”我想,宋人孔平仲这首词是在告诉我们,不管时代怎么变,耕牛的奉献精神不应该淡出人们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