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晚上,母亲刷完锅,把我抱到炕上,我知道,最美的时刻到了:她把我先脱成“光腚猴”,从头到脚摸一边,再轻轻拍一下屁股,太好了……紧接着把我推进被窝。这可坏了,冰凉冰凉的!母亲说:“你用力翻滚几圈就好了。”我就像鱼在水里一样胡乱打了几个滚,果然不那么凉了。安排好我,母亲忙着上机织布。

盼着父亲揽着我一起睡,可是他得扒完那一满筛子(棉花)桃子才能来,我只好无奈地眯上眼睛。

屋很小,安下织布机,周围走路得侧着身。布机紧挨着炕,织机声喀喀地响,我怎么也睡不着,几次趴起来看看父亲。他扒几个桃子就哈一下手,筛子里那些烂桃子似乎没见少,我又无望地倒下。时间长了,布机的响声倒成了我的催眠曲,迷迷糊糊做起梦来:藏到秫秸垛里的瞎二孩还是被我摸到了……

老旧的破门窗一点也挡不住风,屋里和外面一样冷:水缸尽管包了厚厚的草苫,上面加了盖,里面的水还是冻成了“冰灯笼”,只能在“灯心”处舀点水;锅台上的泔水盆,早晨翻扣下去,地上就是一个大冰馒头。母亲却穿着薄薄的棉衣一直织到深夜。

陪着主人受冻的,还有那盏小油灯。它的火苗比黄豆粒还小,点起来想挪动它,要用一只手掌挡着风。在满是破洞的墙上,选一个窟窿放下。母亲说这样的灯省油,不冒黑烟。啊!油灯,用它那极限的能量,躲在夹缝里照耀着这对如蚕如蜂的老夫妻,能在黑暗中劳作,熬过一个又一个寒冬。

八、九岁时,我懂事了,就问父亲:“俺娘怎么总是在冬天里织布呢?”父亲说:“只有冬天才有空。从春到秋,你娘得和我一起下洼种地。来回三十里,为了在地里多干些活,就要早起晚睡,在坡里啃凉干粮喝凉水。就是冬天,白天你娘做三顿饭,刷完锅,喂上猪、狗、鸡,还要晒这晒那,也得做针线,也得打发要饭的。这些要饭的好像认得咱家,每天必来,这个走了那个又来。你娘从不让他们空手,即便是织着机也一定下来拿干粮。这样一霎一开门一霎一关门,从机上上来下去,来来回回,白天也织不了几个穗子,仗着夜里织。”

清早,母亲在刚停了火的灶门上把裤袄烤一烤,给我穿上。这时我才看见,满屋子里蜿蜒曲折地挂满了白布,还有那特有的布浆的气味。又狭小又黑暗的屋子里顿时光明起来。直到我老年,外出旅游,老远看到瀑布,看到白帆,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母亲来。

就这样,母亲把种的棉花变成一捆捆的布,全家人再也不受“布衾多年冷似铁”的罪了。每套新铺盖都配上衬单,一家三口,叠好的三铺,再蒙上长长的有花纹的单子又整洁又漂亮。

母亲是纺织能手,一般人织四百七、四百八(经线数),她织五百。还能用四页综、四个踏板,还能用几种不同颜色的线织出“山水花”、“回字花”、“席花”,织成围脖、枕巾。直到现在,我在电视上看到西南民族姑娘织云锦的画面,还是一下子就想起母亲来。她设计了一种又淡雅又美观的、小女孩喜欢的柳条布,织了一卷,送到亲家,给没过门的儿媳妇,和她一起睡,圆了她一辈子没盼到个闺女的梦,也算提前过了一把“婆婆瘾”。

一匹匹的布从机上剪下来,拿到街上,面子宽又平滑,很抢手。这样我们小家庭不缺吃的用的,还能供我上学。

每当我有了心事不能入睡的时候,就开始回忆儿时的情景。母亲夜织的声音,渐渐在脑际萦绕。机杼的频律好像和心律配成和谐的二重奏,连呼吸似乎也有机地融入其中,为它分成强弱分明的小节,这天籁般的韵律,这从小就听惯了的节奏,缓缓地把我带进风光旖旎的童话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