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生也晚,王火老师1948年夏季在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作助教后,我同年秋季才在四川巴州呱呱坠地。王火毕业前便开始了记者生涯,解放后在上海市总工会工作,1953年调中华全国总工会,任中国工人杂志社主编助理,1961年《中国工人》奉旨停刊,王火被下放到山东临沂,“文革”中因书稿《战争和人》(当时的书名是《一去不复返的时代》)获罪,备受摧残。这些,我当然无法亲见。甚至,1983年王火从山东调到四川人民出版社作副总编,1985年到我曾经工作过的四川文艺出版社任总编,我都还不认识我的这位老师,因为我1989年在四川文艺出版社行走时,王火老师已经离休了。

怀着极大的敬意与王火老师认识,已经是1992年我到四川省作家协会工作之后了。说“怀着极大的敬意”,是因为我在四川文艺出版社工作期间听同仁们讲到了他的一件事,这件事使我极为震撼。19855月,成都盐道街新的出版大楼正在修建,工地上沟渠纵横,一个下雨天,他拿着一部书稿的清样去出版社。远远便听到一个小孩的哭声,循着哭声找去,发现一个穿着红色毛线衣的小女孩掉进了一条约一米宽的深沟,他见沟边正走过来一位青年工人,便对他说:“哎,小伙子,你下去把那位小孩拉起来呀!”岂料那小伙子毫不理睬,叼着烟视而不见地走开了。此时已61岁的王火毫不犹豫地跳下深沟,用双手把小女孩托上沟面。获救的小女孩跑开了,可王火自己却上不去了。深沟齐到他的胸部,雨越下越大,他急于脱离困境,便用皮鞋尖在沟内土壁上踢了一个可支撑脚尖的凹形,单足踩住,双手扶住沟沿奋力一跃,没想到头部猛撞到一根钢管上,复又跌进了深沟。待他终于爬上地面,头部却已经严重受伤,左侧面全部瘀血,先是出现脑震荡症状,接着颅内出现血点,左眼视网膜负伤,结成一个疮疤。经过治疗、休养,颅内出血与脑震荡总算治好了,但后来因编辑工作和写作过度劳累,左眼伤疤破裂,视网膜脱落,终至失明。

作为出版社的总编,纵使喊不动不认识的工人,他也可以就近到出版社喊两个年轻人把小孩拉上来,但出于与生俱来的爱心,不遑多想,他跳下去了。多么高贵的举动,多么可敬的人!

王火老师举止儒雅,一口上海普通话,说起话来总是温言细语,与他相处,如沐春风。他是一个极为谦逊的人,从不谈他自己。尽管他有显赫的身世,传奇般的经历,文学上的成就。《战争和人》获“茅盾文学奖”后,他仍一如既往,每有新作出版,总是题赠邮寄给朋友们,并谦虚地“请指正”。

王火老师写作时间很早,1942年读高中二年级时便开始了创作,报纸上还连载过他的小说。1946年到1948年他作为《时事新报》《新生报》《现实》杂志的特派记者活动在上海、南京一带,以“王公亮”的笔名在报刊发表了如《南京大屠杀主犯谷寿夫受审详记》《罪恶滔天的战犯酒井隆伏法记》《梅逆思平执行枪决详记》《访问胡适博士》《与吴国桢论上海当前问题》《上海滩的潮汐》《怀念陈铭枢》等一大批有影响的新闻报道。重新开始一度中断了的文学创作,则是他1949年在上海总工会工作之后了。11年前,我收到他的长篇传记小说《英雄为国——节振国和工人特务大队》一书,猛然想起我少年时代读过的《赤胆忠心——红色游击队长节振国》会不会就是他写的呢?翻看赠书的前言,果然是。只不过那是1956年在《中国工人》杂志上连载。1957年经修订后由工人出版社出版的单行本。那最初的版本虽然只有8万字,但影响却非常大,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连播,先后被改编为话剧、评书、京剧、连环画并拍成了电影,1961年更被译成外文发行国外。

当然,要说文学上的影响,最大的还是他170万言的长篇小说《战争和人》。该书1995年获“炎黄杯人民文学奖”;1996年获第二届中国“国家图书奖”;1997年获第四届“矛盾文学奖”;1998年获全国“八五期间优秀长篇小说奖”。1994年被选入《世界反法西斯文学书系中国篇》;2004年又被选入《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五辑。

这部书稿的命运更是令人唏嘘。早在1950年,王火便利用节假日和晚上进行该书的写作了,调到北京后,更是利用所有的业余时间来写,他甚至强制性地把腿拴在桌旁,除上班外,每天写作十小时以上。1961年在山东临沂,终于完成了120万字的初稿并寄给了出版社。几个月后接到出版社的通知,让去面谈小说的修改,出版社认为这部长篇是:“百花园中一朵独特的鲜花。”修改好的书稿又寄去北京,这时,因《刘志丹》一书,各出版社均已接到“利用小说进行反党是一大发明”的最高指示。都在检查已出版的书籍,长篇小说已停止出版。再后,“文化大革命”,这部书稿竟成了“文艺黑线的产物”,成为了“为国民党树碑立传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大毒草”。书稿被拿去展览,王火被批斗无数次,甚至被夜审、活埋过,直到1972年才得到解放,但数十年的心血——书稿已化为灰烬。直至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尚在山东工作的王火突然收到一封中国青年出版社挂号信,热情地索要当年的小说稿。王火不无遗憾地回信告知:书稿已不在了。不久之后,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又给王火写信,鼓励他重新把这本书写出来。

这时的王火已55岁了,又经过“文化大革命”那一番心理和生理的摧残,且患有高血压,精神已大不如前。但王火开始写了,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头开始。终于,第一部出版了。第二部和第三部是在四川写成的。这是一件需要多大的毅力才能完成的工作!1989年、1992年,第二部、第三部相继出版,三部曲以《战争和人》为总名于1993年结成一套出版时,王火已是69岁。

王火并未就此停笔,而是益发勤奋。这之后,散文随笔集《过客蓦然回首》、长篇小说《东方阴影》《霹雳三年》、长篇纪实文学《在“忠”字旗下跳舞》、长篇传记小说《英雄为国——节振国和工人特务大队》等陆续出版。

如今,王火已91岁高龄。春节前我到他家中拜望,他把刚出版的上下卷共70万字的《九十回眸》题赠给了我。我问他右眼视力如何,他说只有0.4度,而且有白内障。“那怎么还能写东西呢?”我惊问。他告诉我,看或写都得戴上450度的老花镜再加上放大镜才行。

想到平日的怠惰,我一时无语。

20多年来,我一直称王火为“王火老师”,虽然无缘得到王火老师授业解惑,但他一直在向我传道。用他的行为、言谈、作品向我传授作人之道。

有一种火,燃烧起来之后从未威猛过,但却一直静定地、灼热地燃烧着,风吹不熄,雨浇不灭,直到燃料耗尽,这种火便是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