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过很多次日喀则,却从未走到樟木。
樟木是日喀则边境的一个小镇,与尼泊尔接壤,也是个历史悠久的通商口岸。海拔只有2300米,青山绿水,完全不像西藏高原。我从日喀则一到樟木,呼吸就顺畅了,脑子就清醒了。难怪樟木边防连的最高长官跟我说,我们在这里很幸福。他说的幸福,是相对于他原来所在的岗巴营,那里海拔4700米,完全是另一个不宜人类生存的世界。
这位最高长官,就是八零后指导员曹德锋。
曹德锋长了一张娃娃脸,说话总是带着笑意。西藏的紫外线没让他变黑,但已经有了“红二团”。虽然从军龄上说我是老兵他是新兵,但就进藏而言他可是老西藏,已经15年了。我问,你八几年出生的?他看我拿个本子在做笔记,就说,我是八二年出生的,但你就写八一年吧。我问为什么?他说当兵的时候年龄不够,我自己改大了一岁,档案上现在都是八一年了。
在后来的采访中,我又遇到两个为了当兵把年龄改大的西藏军人,想想那些为了当官把年龄改小、小到比弟妹老婆都小的人,真会觉得这人和人之间,竟有那么大不同。
如此,曹德锋是17岁入伍的,而且是背着父母偷了户口本去报名的,而且是主动要求到西藏部队的。那是1999年。说到动机很简单,一是他三叔是军人,给了他很多向往;二是家里困难,当兵可以给父母减轻负担。当武装部把通知发到他家时,他父母大吃一惊。父亲很生气,母亲却开明地说,去吧,男孩子,闯闯也好。
可是这个“闯”,却非同一般。在日喀则新兵训练的三个月,曹德锋苦到哭,给父母打电话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住土坯房,高寒缺氧,这些都不够列入苦的名册。每天顶着风沙训练,摸爬滚打,曹德锋的胳膊和膝盖都受了伤,依然一瘸一拐地参加训练。怕老兵骂他装蒜。后来胳膊上的伤口化脓感染,血水渗透了棉袄,才得以去卫生队包扎。
曹德锋伸出他的双手给我看,个个都指头关节偏大,他说,这是在沙砾地上做俯卧撑做的,变形了。
这么苦了三个月之后,甘也没来,新兵训练结束,曹德锋直接被分配到日喀则海拔最高的边防营:岗巴边防营。驻地4700米,是一个我去了绝对睡不着觉的地方。由于文化程度高,人机灵,他当了通信员兼文书。第二年便申请考军校,去了分区举办的文化补习班,即高考复习班。曹德锋在补习班名列前茅,对于考上军校信心满满。
但是,挫折再次降临。上面忽然说,他的档案有问题。原来,当兵体检的时候,一个医生给他填体检表,把学历写成了初中,曹德锋看到了及时纠正说,我是高中。那位填表的医生满不在乎地随手将“初中”二字涂掉改成高中。就是这么一涂,变成了“档案有问题”。因为,组织上有理由怀疑是他自己改的。
负责补习班的干部很同情他,说给你三天时间吧,你打电话让家里想办法去改过来。曹德锋说,我上哪里去想办法?我父母都是农民,我一个当官的也不认识。而且,那个时候通信联络也非常不便,找个人都找不到。他只好眼睁睁地错过了高考,打起背包回到连队。
听到这里我真是觉得又心酸又生气,那个可恨的医生,真可谓草菅人命啊。同样是高考,同样是医生,我的命运要比曹德锋好太多。我当年作为战士高考,考上了,体检时查出肺部有阴影,怀疑为浸润性肺结核。复查的那位医生看着我的X光片说,姑娘,照理说我该把你打入另册了,但你考得真不错,不上大学太可惜。这样,我现在不写诊断,给你半个月时间你去治,治好了说明是肺炎,治不好那只好认了。我千恩万谢,回到部队打了半个月的青链霉素,果然好了,果然是肺炎,于是进了大学。
一个人的命运,往往不经意地被另一个陌生人掌握着。我遇到了贵人,曹德锋遇到了小人。他很生气,却没有气馁,于当年底申请改为了士官,就是通常说的,从义务兵转成了志愿兵。他说我吃了那么多苦,当两年兵就回家,不甘心。
其实曹德锋不甘心的,不仅仅是当两年兵就回家这一点。
成为士官的曹德锋,开始进行他人生的第二场战役,即成为一名军官。既然通过考军校成为军官的路,被档案上一个潦草的涂改堵死了,那他就走另一条路:从战士直接提干。
这条路非常艰难,不亚于攀登珠峰。有几个硬杠杠是必须满足的:入党,当班长,立两个三等功,加上民主评议。曹德锋开始默默的一样一样的努力。这个农民的儿子,没有任何背景,也没有任何人生导师指引,全凭一股子本能,开始了攻坚战。当兵第三年他调到了生产营任司务长(相当于班长),连队的生产建设在他的努力下一举成为先进典型,立了一次三等功,并且入了党。接下来,他代理排长,管理有方,工作成绩突出,再立一个三等功。这期间的艰辛和努力,我这一百字远远不能表达其中的万分之一。
2005年,曹德锋作为优秀班长,终于直接从战士提干了,整个分区就四名。他终于打赢了这场他主动发起的进攻。曹德锋笑眯眯地对我说,当兵十几年,我的体会是,要敢想敢干。像战士提干这件事,我好几个符合条件的战友都放弃了,他们觉得太难。我就不愿意放弃,一直努力,一直努力。
我笑道,你像许三多。
他说,我没有退路。
提干后的曹德锋,故事还很多。比如在岗巴,他在反蚕食斗争中表现出色,立了功,被提为副指导员。我问他,反蚕食斗争都有哪些具体的事儿?精彩吗?他竟很老练地说,这个我不便多说。呵呵,我就知趣地不再问了,把话题转移到了男婚女嫁上。不想这竟让他滔滔不绝,原来他找对象结婚的故事,比反蚕食斗争还要复杂,一波三折,曲折漫长。这个,也算是边防军的特色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