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炊烟在乡村差不多已经绝迹了。

我看到的乡村,要么荒凉,人比山上乱窜的动物还少,烟囱已经倒塌,留守在乡村的农人,也已经很少烧柴火了,所以那些怀念妈妈柴火灶里饭菜味道的人,眼神很孤独。

在城里,我的邻居王大爷,还在怀念他家院子里的炊烟。快满八十岁的大爷对我说,哪天他走了,就埋在乡村山丘上,让袅袅炊烟陪伴着他。

王大爷还有一个习惯,喜欢在后街上扫落叶。王大爷在家闲着,他不打牌,也不跳舞,没事可做,就做一件事情,拿着扫帚去后街上扫落叶。后街是这个城市最美的步行街,安安静静站满了梧桐树、香樟树这些茂密蓬勃的树,连绵成穹盖。荫凉下,一年四季都有坐在树下或靠在树上闲聊的、打牌的、发呆的人。

王大爷扫着马路上的落叶,埋着头,不说话,很专注的神情。有一次,我看见他拣起一片发黄的落叶,像是在望着树叶上的茎脉。我好奇了,走过去问:“大爷,您这是在看啥啊?”大爷回答道:“你看这叶子,也像人身上的毛细血管一样。”我乐了,说:“大爷,您可有心啦。”大爷不理我,他佝偻着腰,继续扫落叶。

那些落叶,都到哪儿去了,我纳闷着,决定跟踪一下大爷。我看见他把落叶收拢,用手一把一把捧到塑料口袋里,竟扛到了郊外一个空旷的坝子里。他用火柴点燃落叶,落叶在风中燃烧着,剩下那些湿润的叶子,没燃尽,烟雾在天空徐徐飘荡。大爷坐在地上,嘴里喃喃着什么。

我奇怪了,走过去。大爷见了我,吓了一跳。他嘴里嘟囔着什么,又歪过头去,望着飘向天空的烟雾。我挨着大爷坐下,给他一支烟,大爷摆摆手说:“我不抽烟。”

我们沉默地坐着。落叶燃尽了,大爷才缓过神来。大爷开口了:“你看,这烟雾,多像我小时候老家村子里的炊烟。”心里一股暖流漫上来,我激动地一把握住了他那枯瘦的手——一道道青筋突兀着,像蠕动的蚯蚓。

大爷对我说,他十七岁就离开老家的村子,又一趟趟回去。十年前,老家的村子被工厂征地,没了。村子里一棵老黄葛树也被搬家,而今它落户在城里滨江路。大爷常去黄葛树下走一走,坐一坐。黄葛树的叶子,在风中哗啦啦吹响,像是和大爷在说话。大爷说,他这一生,在城里一共搬了四次家,但梦里还是老家村子里的老树、庄稼、水井、牲畜……

大爷,我在城里,常常觉得也是一个没故乡的人啊。

我突然懂了,大爷为什么爱扫落叶,他是在默默打扫他一辈子积压的心事,然后,像一个收割稻子的农人,带着贪婪和梦游的表情,一个人望着那落叶燃烧时升腾的烟雾,独自想象成老家的炊烟。在那“炊烟”里,储存着大爷对故乡的记忆,故乡的样子,一次次让大爷回光返照。难怪,大爷从地上起身后,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家。

我看见,大爷的胡子和眉毛都白了。我想起一个人说过的话,人老了,头发白了,思想也发白了。大爷,您发白的胡子和眉毛,是不是和露珠凝结成霜、绿叶风干成黄叶一样的道理?

回来的路上,大爷对我说,他喜欢扫落叶。很多人问他,这是为什么?我知道,大爷喜欢望一望,那落叶化成的“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