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深厚文化积淀的土壤,才能孕育出文化的巨人。在西汉,被称作边鄙之地的成都,继司马相如之后,又有王褒和扬雄,高扬起辞赋的大旗,成就了文坛上叱咤风云的“蜀中汉赋三大家”。

 公元纪年前后,与西方罗马帝国比肩并立的,是崛起于地球东方的大汉帝国。当此时,通过“与民休息”“无为而治”以及拓展疆土尤其是“凿空”西域等政治经济措施,展现出赫赫声威的大汉盛世。而这种奋发努力积极进取的恢宏气势,在汉赋大家的作品里表现得淋漓尽致。汉赋中,四川作家占有重要的一席。来自蜀中的司马相如、扬雄、王褒,用自己的赋体创作,把中国文学推进到“说美”的全新阶段。

   华夏文化整合中的蜀籍作家价值                                        

  巴蜀文学的首次辉煌,是以司马相如、扬雄、王褒等为代表的汉代巴蜀赋体文学创作集团的崛起为标志的。中国第一部系统的文学理论专著《文心雕龙·诠赋》把这一切概括为:“相如上林,繁类以成艳,子渊洞箫,穷变于声貌,子云甘泉,构深玮之风”“并辞赋之英杰”。汉赋,是汉帝国恢弘壮大时代精神和时代文学主流的表现。“汉赋四大家”的“王、扬、枚、马”,巴蜀人雄占其三,这绝非偶然。班固的《汉书》对巴蜀作家在大汉帝国文坛的地位说得极为明白:“西蜀自相如游宦天下,而文章冠天下。盖后之扬雄、王褒、李尤,因皆蜀人也。”稍后的左思曾在《蜀都赋》中对巴蜀作家群给予系统的评述:“江汉炳灵,世载其英,蔚若相如,爵若君平,王褒晔晔而秀发,扬雄含章而挺生。”鲁迅认为:“武帝时代,赋莫如司马相如,文莫如司马迁”,即所谓“汉代文章两司马”。这都是极具代表性的看法。

 文学,是一个国家和民族的时代精神的外在表现。我们还是从汉代文学尤其是其代表性文体的发生发展背景说起。在历经春秋战国漫长的社会风云之后,秦王嬴政兼并六国和消灭众多诸侯割据,豪气满怀地要作兼有三皇、五帝之尊的“始皇帝”,并希望“二世、三世以至于万世”地统治华夏大地。“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尤其是“焚书坑儒”、流放不同政见者的“迁蜀”措施,“严刑峻法”和“以吏为师”等等,都是秦始皇对思想文化、制度、行为规范等全面整齐划一的独裁措施。但历史发展的趋势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别黑白而定于一尊”的“独夫”强权意志,很快就受到历史的无情嘲弄,“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一个“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靠暴政维系严密统治的帝国王朝轰然崩塌。刘氏王朝的建立,为中华民族文化的全面发展提供了全新的机遇。

  用器质文化层面的建筑术语来说,“秦砖”是构建中华文化大厦的必要基础,而“汉瓦”的发明,才真正使中华文化的大厦建造得以完成。站在秦之文化废墟上,汉朝统治者实施了一个“文化抢救运动”,如废“除三族罪、妖言令”“省法令妨吏民者,除挟书律”等。从刘邦征召天下“贤士大夫”入朝和对文人的礼遇(凡士人入太学读书,终身免除徭役),到汉武帝“敕丞相公孙弘广开献书之路”,汉成帝指派陈农专职搜求天下散佚文献,“天下众书往往颇出,皆诸子传说”,又命令刘向(后再由其子刘歆继续这项工作)总校和系统整理各类典籍,都显示着盛世统治者的博大胸怀。这样,先秦诸子百家的学说再次得到充分发展,华夏文化进入了一个交锋、互相化合以及进行整合的新时代。这都是在一个“国家”整体的前提下进行的。

  巴蜀对汉代文化艺术繁荣的贡献

 较少有人注意到大汉帝国的崛起与巴蜀的关系。

《史记·陆贾列传》曾说“然汉王起巴蜀,鞭笞天下”,认为刘邦集团的崛起而最终获有天下,全赖“巴蜀之资”。鸿门宴后处于劣势的刘邦被项羽立为汉王,“王巴、蜀、汉中”,而结果却成为司马迁所说,“汉之兴自蜀汉”。巴蜀大地丰富的人力资源、“不知饥馑,水旱从人”的丰裕物产,成为汉帝国得以建立的重要前提。乃至于大汉盛世的衡量社会物质富裕程度标准,用班固《西都赋》的话来说就是:“(长安)竹林果园,芳草甘木,郊野之富,号为近蜀”!

大汉王室对巴蜀文化艺术是极为喜爱的。《汉书·礼乐志》颜师古注文说:“当高祖初为汉王,得巴、俞人,并峤捷善斗,与之定三秦灭楚,因有其武乐也”。刘邦与“巴俞舞曲”相伴随终生,即使在裁减宫廷冗员之际,也保持着“巴俞鼓员三十六人”的编制 ,使“巴俞舞曲”成为两汉帝国最流行的音乐舞蹈。在巴蜀大地的成都、广汉等城市,汉王朝还专门设置官方工场,批量制造色彩艳丽造型精美的漆器,与“黄润细密”的蜀布,同样行销天下。

大汉帝国的赫赫声威,造就了汉赋这样体博言赅、华丽壮大的时代文体。空前盛世和大汉声威,需要自己的歌手来传达,历史就这样选择了巴蜀作家群。也就是说,巴蜀大盆地优美的自然景物铸造着巴蜀文人的审美心理机制,较少受到北方理性规范的人文精神充满着自由和浪漫想象的激情,“巴蛇吞象”“蜀犬吠日”的狂傲妄作,“未能笃信道德,反以好文讥刺”的地域人文精神传统,“俗好文刻”的地域话语习惯等,都是一种天然的文学精神资源。巴蜀作家只需要真实地写出自己的自由个性,就可以成为时代文坛的霸主,对此,清代蜀籍诗人张问陶在其《论诗十二绝句》中说得很清楚:“好诗不过近人情,写出此身真图画。”

作为大汉帝国时代精神代言人的司马相如,在《难蜀父老》中公然宣称:“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非常者,固常之所异也。”可见其壮志凌云的豪气和充满自信的人格力量。这种洋溢着强烈地域文化精神的个性人格,是司马相如成为汉大赋领唱歌手的根本原因。

其代表作《子虚赋》,主要写楚国的子虚夸说楚国云梦地方的广大和楚王狩猎时的盛况,齐国的乌有不满于子虚的“奢言淫乐而显侈靡”,又自夸齐国之强盛。这两个虚构人物的设置及其否定性的性格描写,是有着作者明确或潜隐的巴蜀地域文化意识的。“汉高爱楚风”,“楚”曾经是南方各国与强秦相抗衡的“合纵”联盟集团的盟主,也是大汉帝国发祥地和国家文化“时代主旋律”源始地,而“齐”是北方强国,并且“齐学”是汉帝国的统治思想学说,“两汉经学多半是齐学”“两汉最盛的学术是黄、老,黄、老也是齐学”。通过这两个虚拟人物之间的互相贬低、诋毁,以达到讽刺、消解当时两大强势地域文化的目的,是谓“楚则失矣,而齐亦未为得也”。

《上林赋》则站在国家的高度,假借一个虚构人物“亡是公”之口,大肆铺排皇家园林“上林苑”的繁复博大壮丽以及皇帝射猎的盛况:“置酒乎昊天之台,张乐乎寥廓之宇,撞千石之钟,立万石之巨;建翠华之旗,树灵鼍之鼓。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雄浑的气势、华丽的文辞、天马行空般狂放不羁的想象,神话、历史、现实相融无间的文学意象,看到的是感性生命的极度张扬。

司马相如的贡献首先是使文学创作文学化和文字表现技巧化。他将文学的最大特征“虚构”放在首要位置,从而将文学与史学、哲学等区别开来;其次是他开始尝试建构文学技巧的模式,有意识地使用夸张、排比、对偶、递进和渲染铺陈,注重描写的精细和体物的准确。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中赞誉其“不师故辙,自摅妙才,广博闳丽,卓绝汉代”。当代美学家李泽厚、刘纲纪认为:“司马相如的赋区别于‘诗’和楚辞的地方,在于它处处讲求文辞的华美富丽,以穷极文辞之美为重要特征。虽然它也有歌功颂德和所谓‘讽喻’的政治作用,但构成汉赋最根本的特征的东西却在于它能给人充分的艺术美享受,并以给人这种享受为自觉追求的重要目的。”可以说,司马相如在文学作为一种语言艺术的试验上,开启了中国文学关于形式美感创造的先河。

中国文化文学发展进程的标杆意义

班固《汉书·地理志》曾说:“及司马相如游宦京师诸侯,以文辞显于世。乡党慕循其迹。后有王褒、严遵,扬雄之徒,文章冠天下。”

《汉书·扬雄传》称:“处岷山之阳曰郫,有田一壥,有宅一区,世世以农桑为世”“口吃不能剧谈, 默而好深湛之思”。林闾翁儒、严君平、司马相如三个榜样具体影响着扬雄。临邛人林闾翁儒是他的远亲,在他的影响下,扬雄打下了后来从事语言文字研究的深厚功底,其学“博览无所不见”。另一位影响扬雄哲学思想和处世态度的人是成都人严君平。严君平精于《周易》《老子》,在成都街市上卖卜,是“隐于市”的高人雅士。扬雄常向他请教学术疑难问题。人称扬雄“不汲汲于富贵, 不戚戚于贫贱”,这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受到严君平的影响。在全国文坛上赫赫有名的司马相如,自然要引起扬雄的崇慕并进而模仿,“每作赋,常拟之以为式”。在文学创作上,扬雄是直接继承“乡党”司马相如的艺术传统,以巴蜀地域文化体验去感味相如作品的魅力,并“慕循其迹”,从而跃居汉代文坛的。

《汉书·扬雄传》透露:扬雄“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传莫大于《论语》,作《法言》;史莫善于仓颉,作《训纂》;箴莫善于《虞箴》,作《州箴》;赋莫深于《离骚》,反而广之;辞莫丽于相如,作赋,皆斟酌其本,相与仿依而驰骋云”。还有模仿相如文风而作的《县邸铭》《王佴颂》《阶闼铭》《成都四隅铭》等,另有《蜀都赋》《蜀王本纪》,皆是扬雄出蜀前作品,可见其创作数量之丰。其中《蜀都赋》是巴蜀作家首次的“蜀人记蜀事、名蜀物、体蜀风”之作,满怀着对家乡丰裕的物产和器质文化的自豪,扬雄淋漓尽致地描绘出一幅琳琅满目的西蜀繁华图,对蜀中风物的赞美之情溢于言表,有的句子被历代学人引用,如“筒中黄润,一端数金;雕镂筘器,百伎千工”等,就是真实地记载了巴蜀器物制作工艺的高超精妙。《蜀王本纪》 则是扬雄对巴蜀大盆地历史传说的有意识 “寻根”之作,是系统整理巴蜀大盆地生命发生历程的地方志,并对后来的《华阳国志》产生着直接而深远的影响。

扬雄的《甘泉赋》《解嘲》《解难》和《逐贫赋》,是汉大赋的代表,而《酒箴》《嘲贫赋》等文体创新的意义在于,文学不再是正襟危坐地讲道理,而可以成为讽刺幽默的游戏之作。(晚年扬雄却认为,文学创作的实用价值难以通过美学表现去实现:“讽乎?讽则已;不已,吾恐不免于劝矣”,甚至痛悔为“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也”。从此扬雄将主要精力投入到文字、 语言学、哲学中去。)对故乡的骄傲使他在《蜀都赋》中这样描写蜀锦蜀绣:“若挥锦布绣,望芒兮无福。尔乃其人,自造奇锦……发文扬彩,转代无穷。其布则细都弱折,锦茧成衽,阿丽纤靡,避晏与阴,蜘蛛作丝,不可见风。”东汉人桓谭则以为超越诸子,“扬子云才智开通,能入圣道,卓绝于众,汉兴以来未有此人也”,甚至认为“子云亦东道孔子也”。

王褒的赋,《汉书》记载有十六篇,今存《洞箫赋》《九怀》《甘泉宫颂》及《碧鸡颂》 残文以及充满诙谐麻辣的游戏之作《僮约》《责须髯奴辞》等。立足于京城这个大舞台,才华横溢的王褒,一连写了《圣主得贤臣赋》《甘泉赋》和《四子讲道德论》等颇具影响之作,其中尤以《圣主得贤臣赋》为著。赋中用良御御骏马来作比,颇为形象:“纵驰骋鹜,忽如景靡。过都越国,蹶如历块。追奔电,逐遗风,风流八极,万里壹息。何其辽哉!人马相得也”,音节急促而寓意深邃,真使人有耳闻目睹马蹄迅疾之感。其所写之赋,大多为歌颂国家强盛和皇帝英明之作,这是汉赋的基本特点,也是时代精神使然,但王褒对汉代文学的创新贡献,是将汉赋发展到咏物抒情的新途上,其中《洞箫赋》对后世文风文体颇有影响。此赋在修辞上极下工夫,描写精巧细微,音调和美,形象鲜明。篇中多用骈偶的句子,开魏晋六朝骈文之端。王褒的作品颇有文采,组织绵密,构思独特,音韵较美而意味隽永。

王褒的代表作既开了后世咏物赋和音乐赋的先河,也启迪了后来蔡邕的《青衣赋》、 孔稚珪的 《北山移文》 等游戏文字,并且是最早的诙谐杂赋的模式建构代表,这是巴蜀作家对中国文学的杰出贡献。

如果说,先秦时期的文人(士)专注于以学说思想去影响君王,有诸子“百家争鸣”和“纵横之士”的奔行于途之风,本质上属于政治家,那么汉代文人则主要以文学活动为君王提供精神消费服务。他们仅仅或主要是凭借文学才能获得官职,并以文学写作作为自己的主要事业,并且由此形成中国文学史发展的常态。中国文学开始以专业创作的形态运行,描写汉帝国威震四邦的国势,刻画新兴都邑的繁荣,绘写水陆产品的丰饶,夸耀赞美宫室苑囿的富丽以及皇室贵族田猎、歌舞时的壮丽场面等等。汉赋的出现和繁荣,将中国文学推进到“说美”的全新阶段。内容描写的鎏金溢彩,以展示鲜明的视觉审美效果,形式的壮大华丽,极尽铺陈之能事,展示文字作为一种语言艺术的高妙……这是以司马相如等为代表的巴蜀作家群的艺术创造而体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