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命苦,从小给人做丫头,被打得头破血流,逃出农村进了纱厂做童工。青年时两个女儿夭折,40岁丧夫,留下一家老小八口人,靠她一个小工人的微薄收入支撑。当年,她不是找爱人,而是在为儿女找依靠。但想到继父当时也有老小五口,母亲婉拒了媒妁之言。是继父的诚心善良感动了母亲,使她最终与继父走到一起,或许是上天对她这个苦命女人最大的人生补偿。
小时候,我们谁也没在意过父母之间的感情,只记得他俩始终埋头忙家务。爸的三个孩子有困难,总是我妈挺身担当,我们五兄妹有事,总是爸出面调解。在养育八个儿女中他们谁也离不开谁了。只记得在那半饥饿的日子里,总看见妈给爸夹一筹菜,爸又把碗中的饭拨一口给妈。妈洗碗,爸就收拾打扫。妈休息,爸就点支烟。妈下班浑身汗透,爸就拿着大蒲扇给她扇风。妈一说胃痛,爸就翻箱倒柜地找药端水。那一年妈鼻腔大出血,爸黑着一张脸,红着一双眼,把妈送到了医院,那痛苦状比大病的妈更甚。
我们给妈买件毛背心,却发现穿在了爸身上。我们给爸买点什么吃的,爸总让妈先尝。妈烧上一锅肉,假称让爸尝咸淡,硬把最好的那块夹给爸吃。妈洗头,爸总是帮她冲水递毛巾。每次我们回家,都见他俩形影不离。妈一声“老头儿”悠长地喊过去,爸一声“老太婆,啥子事”热情地招呼过来。妈晨练,爸有时赖床不去。晚饭后,妈硬拉他出去散步,总想让他长命百岁。
我妈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人。我生儿子时骨分裂瘫痪,剖腹产后发烧不退。虚弱的我万般无助,可妈流着泪对我说:“四妹,你哥(爸的亲儿子)一时找不到保姆,妈只有去内江帮你哥带亮亮,再难都只有你自己克服了……”
十多年后,我的家庭生出变故,我因身体欠佳做了手术。妈一心想补偿我坐月子时她于我的亏欠,狠下心丢下年迈的爸,来照顾我和儿子。她星期天回去看爸,周一一早又来我家。每到周四周五,妈的心就已飞回爸那里,一会儿问“你爸一个人谁给他做饭吃”,一会儿自语“我不在家他肯定不出去锻炼”,一会儿又跑出去买爸喜欢吃的东西周末带回去。爸也时不时跑来看妈。我家太窄,但仍想买张大床把爸也接过来住。爸却怕打扰我们的生活执意要回家。妈就这样天天念叨着爸,在我家照顾了我一年。
那天早上,妈说她梦到爸摔了跤,于是中途跑回去千叮万嘱爸不要走太快,血压高摔不得。没想到,这成了妈对爸说的最后一句话!早上他们分别,妈急着往我家赶,爸送她上了车,她还回头反复叮嘱爸注意安全。可晚上我就给爸打去电话,说妈脑溢血已昏迷。爸赶到医院泣不成声,妈已气绝,却面朝爸流出两行泪水。爸忍不住嚎啕大哭,医生护士无不为之动容。
妈走后,爸在失魂落魄的恍惚中度日如年。妈养的猫也随即失踪,爸天天出去找猫,仿佛要找回妈的灵魂。半个月后,爸终于把那只猫找回来了。看着跟随妈多年的猫,爸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
爸早上再也不赖床了,无论刮风下雨落雪,他都沿着妈晨练走过的路去锻炼,或许是弥补当年拒绝同练的遗憾,去陪妈的在天之灵散步。
这些年,爸老穿红衣服。他说:你妈给我托梦,说我穿红衣服好看。于是,他便一年四季里里外外地穿着红衣,让天上的老伴儿看着高兴。
妈一去已十五年,歌乐山的坟头上常常有鲜花。我们忙,节假日去上坟,总见有刚刚燃过的纸钱,妈的遗像被擦得干干净净,墓前的枝叶总修剪得清清爽爽。那是爸对妈几十年如一日的挂念。无论刮风下雪,人们总见白发苍苍的爸,孤零零地拖着老迈的腿爬上山,陪他的老伴儿说话。我们为父母买了一个双墓,爸总说,我和你妈还要见的。
我不信宗教,但相信苍天有眼,恩德有报。爸常说,只要自己为人心善,有灾也躲得过。爸一生艰难困苦,也有过大的磨难,可是,他以一颗诚善之心送走三位长辈,送走我的母亲,拉扯大我们八兄妹,抚育我们的儿女,帮助过无数同事朋友。他一生没有冤家对头,对任何人都抱着极大的真诚和善意。于是老天也为他添寿。度过了妈走后的痛苦期,爸一直健朗地走到了今天。他和老朋友们天南海北到处旅游,活得身板挺拔,银发浓密,满口白牙,笑起来万般慈祥,风度气质越来越好。我们惊讶地发现,我们的爸原本很英俊很帅气,只是为这个家半世劳苦让大家忽略了。再加上他友善文明的言谈举止,人们都以为他是学识渊博的老教师,对他更加尊重。
爸如今已90高龄,但思维还是那样敏捷,脚步还是那样矫健。我悟出老父亲高寿的秘诀,也是他留给子孙最宝贵的财富——
善良,一生与人为善,哪怕是对不起他的人。
勤劳,一生劳作不息,他说力气使了不白使。
知足,无论清贫困苦,他都说比过去好多了。
乐观,历尽大灾大难,从未失去对明天的希望。
90岁寿宴上,爸依然穿着鲜红的唐装,银发闪亮,须眉曲卷,笑起来,一口牙齿依然饱满洁白。曾孙们笑闹在他膝下,向他献上鲜花,我们八兄妹整齐排成一字,深深地对他鞠躬致敬!
爸眼泛泪花,目光却穿越满堂亲朋和大门高窗,深情地凝望深秋清朗的明空。他又想起了与他甘苦与共几十年的老伴儿——我的母亲,一定站在天堂的门口,满含喜泪地为她的老伴儿祝福!
如有来生,他们定会再做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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