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慎:明代著述第一人

/邓经武

明代的思想文化发展出现新高峰,文学艺术呈现出新的特色,在当时的世界一直保持着领先地位。出生于四川新都的杨慎,则是明代的标杆式人物。杨慎的启蒙主义思想受人关注,他在明代文化诸多方面卓有建树,对边陲之地云南的文化事业发展,也作出了杰出的贡献。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这首《廿一史弹词·临江仙》词,因为一部《三国演义》而脍炙人口。此词作者,便是有“明第一博学者”的杨慎。纵观整个明代,以博学多才而论,杨慎、解缙和徐渭这三人最强,被统称为“三大才子”。而后世学者大都认为,其中以杨慎学问最为渊博,排名第一。

 

明代文化的标杆

杨慎(号升庵),四川新都人,出身于书香门第、官宦之家,24岁时,殿试第一,考中状元。他的著述达100余种,涉及史、诗、文、音韵、词曲、戏剧、书画、医学、天文、地理、动植物等方面,堪称广博。《明史·杨慎传》说:“明世记诵之博,著作之富,推慎为第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也肯定:“慎赅博圆通,究在诸子之上”。他所编纂的《全蜀艺文志》是今天研究巴蜀文化的基本资料。杨慎在启蒙主义思想发展历程中的价值,被专家概括为:“推崇汉学,反对宋学,尤为斥南宋朱熹,批判宋明理学之先声。”也就是说,杨慎是站在时代前沿的思考者。

他的哲学思想的主要内容:一是反对程朱理学空谈心性,主张从事物本身去寻求自然发展的变化。二是认为客观事物互相联系而又互相依存,认为事物存在矛盾斗争,其结果必然是“刚胜柔,实胜虚”。三是主张用发展变化的观点看事物,即“世变如轮,无暂停也;人心如波,无少平也”。在观察社会历史发展现象时,他十分强调“势”的作用,即从发展趋势上看问题。他提出:“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郡县非秦意也,亦势也。穷而变,变而通也”。四是重视实践经验,认为“见睫者不若身历,胜口者不若目击”。正是如此,稍后的反封建斗士李贽曾写下《读升庵集》二十卷,表现自己强烈的共鸣,其《小序》说:“所谓文集者,其文的然可传于后世,皎然如日星之炳焕,又何藉於叙赞。先生之人品如此,道德如此,才望如此,虽游其门者尚不能赞一词,况后人哉。余是以窃附悬仰之私,欲考其生平始末履历之详,时时置几案间,俨然如游其门,蹑而从之。况复有矮子者,从风吠声,以先生但可谓之博学之人焉,尤可笑矣。”

在文学美学思想上,他张扬文学的华美和创作灵感,推崇汉魏六朝诗的“高趣”和绮丽,是以《明诗别裁集》编者说其诗“过于浓丽”,却不得不承认“升庵以高明伉爽之才,宏博绝丽之学,随题赋形,一空依傍,于李、何诸子之外,拔戟自成一队”。

杨慎的文学地位,是建立在2300余首诗的坚实基础上,他另有11部小说见载《中国丛书综录》,还有戏曲剧本数种,如至今流传的川剧曲目《文武打》《兰亭会》《游赤壁》等。著有《升庵集》81卷,《外集》100 卷,《遗集》26 卷,散曲有《陶情乐府》。其词风颇富丽婉曲,如《鹧鸪天·元宵后独酌》,写元宵节后的独酌思乡,以饮酒故作宽解,更见乡愁的深挚婉曲:千点寒梅晓角中。一番春信画楼东。收灯庭院迟迟月,落索秋千翦翦风。鱼雁杳,水云重,异乡节序恨匆匆。当歌幸有金陵子,翠斝清尊莫放空。

晚年创作的《寒夕》,他以自己为例,对明代摧残文化人的政策进行了沉痛的控诉:“东西垂老别,前后苦寒行。旅鬓年年秃,羁魂夜夜惊。舂鉏胸中贮,石阙口中生。读书有今日,曷不早躬耕?”其《滇海曲》12首、三峡《竹枝词》9首等,描绘山川风情,颇得乐府遗韵。他的《垂柳篇》,深具初唐风范。《于役江乡归经板桥》:“千里长征不惮遥,解鞍明日问归桡,真如谢朓宣城路,南浦新林过板桥。”抒发行役倦苦的情怀,情致绵细,别出新境。杨慎又广为采揽“桑间濮上”的民歌的长处,以丰富自己诗作,如《送余学官归罗江》,全用绵州民歌。笔下还有《全蜀艺文志》《云南山川志》《滇载记》等地方志及史料。

 

明代的人文主义思潮

《明史·地理志》记载,明朝疆域大体上是:东起朝鲜,西据吐番,南包安南,北距大碛,东西一万一千七百五十里,南北一万零九百零四里。十七世纪的莱布尼茨在《中国近事》序言说:“中国这一文明古国与欧洲难分轩轾,双方处于对等的较量中。”

与当时西方文艺复兴运动相应和的明代中国启蒙思想和人文主义思潮,在杨慎《性情说》中集中地得到宣示:故曰君子性其情,小人情其性。性犹水也,情波也,波兴则水垫,情炽则性乱。波生于水,而害水者波也,情生于性,而害性者情也。观于浊水,迷于清渊,小人也。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者,君子也。合之则双美,离之则两伤。被称为“鬼趣”“诗妖”的明代钟惺,为《蜀中名胜记》所序,首先强调“予独爱其名胜记体例之奇”,而这种“奇”就在于“借郡邑为规,而纳山水其中,借山水为规,而纳事与诗文其中”,因此,“事”“诗”“文”三者,“山水之眼也,而蜀为甚”,这里就涉及巴蜀文学为何会代出不穷的自然原因,指出了巴蜀文化美学所依赖的审美参照客观条件。杨慎能够获得“明代著述第一人”美誉,亦可于此解释。明朝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六记载:“杨状元升庵,才情盖世,所著有《同天元记》《陶情乐府》《续陶情乐府》,脍炙人口,而不为当家所许;盖杨本蜀人,故多川调,不甚谐南北本腔也。”

 

“争大礼”事件被贬云南

杨慎在37岁时,因朝堂之争被贬至边陲云南永昌卫(今云南保山县),至死都没能得到皇帝的赦免。真可谓“是非成败转头空”。洪武建国之初,朱元璋着手意识形态规统,发现孟子居然敢说“民为重,君为轻”,连“社稷”都“次之”,甚为不快。于是,他下诏将孟轲踢出孔庙。同时明告群臣:敢谏者,以“大不敬”处死,并且是以“命金吾射之”的残酷方式。《明史·安磐传》记载“或以一人而牵十余人,或以一家而连数十家”。后来的方孝儒因为拒绝草拟诏书竟被灭十族,死者达800余人,在历代封建刑法“诛九族”之外,另行增加学生一族,这可谓是朱明王朝的一种创造。

嘉靖四年(1524),杨慎率领群臣抗议皇帝“不遵守规矩”,以“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的口号鼓动群臣。于是九卿二十三人,翰林二十人,给事中二十一人,御使三十人等共二百余人的庞大队伍,集体跪在左顺门外要求皇帝收回成命、维护国家大礼。嘉靖皇帝下令严惩,“争大礼”事件打了134人的屁股,打死17人。该事件的一个直接结果,就是杨慎被流放到云南长达三十年之久。

在放逐云南漫长的三十年流放生活中,杨慎并未因环境恶劣而消极颓废,仍然奋发有为。在云南边塞荒凉地区,尽管图书资料奇缺,杨慎仍嗜书成癖,经常对人说:“资性不足恃,日新德业,当自学问中来。”他认为要“知天下”,一是依靠“躬阅”,从亲身经历中获得知识。二是依靠“载籍”,从别的记载和书籍中取得。因此,他不仅刻苦读书,手不释卷;而且每到一处,就对当地风俗民情进行调查了解,努力学习当地民族语言,从亲身经历与实践中丰富自己的知识。他以被逐罪臣的身份,仅凭自己苦学、实践、记忆,在滇南时就写出了不少笔记、选本以及许多注释性书籍。据《升庵杨慎年谱》的记载,杨慎平生著作有四百余种。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杨慎在放逐期间,仍然关心人民疾苦,不忘国事。当他发现昆明一带豪绅以修治海口为名,勾结地方官吏强占民田,敛财肥己、坑害百姓时,不仅正义凛然地写了《海门行》《后海门行》等诗痛加抨击,还专门写信给云南巡抚赵剑门,力言此役“乃二三武弁投闲置散者,欲谋利自肥而倡此议”,请求制止如此劳民伤财的所谓水利工程。

杨慎存诗约2300首,内容极为广泛。因他居滇三十余年,所以“思乡”“怀归”之诗比重很大。他在被谪滇时,妻子黄娥伴送到江陵话别,所作的《江陵别内》表现的别情思绪,深挚凄婉。《宿金沙江》描写往返川滇途中的感慨:“岂意飘零瘴海头,嘉陵回首转悠悠,江声月色那堪说,肠断金沙万里楼。”以今昔行旅思情相对,衬出离愁的痛苦。另外写景诗也不少,他来到有川南胜景之称的西昌泸山,看到这里的美景与火把节的盛况后,在此吟出了有名的《夜宿泸山》:“老夫今夜宿泸山,惊破天门夜未关。谁把太空敲粉碎,满天星斗落人间。”

 

泸型酒与滚滚长江水的蒸腾

杨慎在13岁时,随父入京师,沿途写有《过渭城送别诗》《霜叶赋》《咏马嵬坡》等。因罗贯中引作《三国演义》的开场词,杨慎的《廿一史弹词·临江仙》影响极大并广为人知,被誉为“后世弹词之祖”。又由于现代科技以及传媒技术的发达,现在几乎响彻华夏大地:“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从历史兴亡抒发人生感慨,豪放中有含蓄,高亢中有深沉。基调慷慨悲壮,意味无穷,读来令人荡气回肠,赏析之际,各色人等都会联系自身遭遇平添万千感慨。开篇似怀古,从大处落笔,引出千古历史洪流滚滚,显赫一时风光无限的风云人物像翻飞的浪花般消逝无踪;又似诉情,是与非、成与败皆成过眼烟云,苍翠青山依然屹立,太阳照旧东升西落。历经尘世沧桑的渔翁与樵夫,泊船江面,畅饮浊酒中笑谈古今,享受平淡人生的欢愉。景语中富哲理、意境深邃,表现出一种大彻大悟的历史观和人生观。

杨慎有做过湖广提学佥事的祖父杨春和当朝首辅父亲的身世显赫,又有24岁中状元的少年得志,加上饱读诗书和政界历练的满腹经纶,虽忠心报国却获罪远贬,漫长三十年难归故里并夫妻分居,甚至晚年也遭严厉管制。其临终前所作《六月十四日病中感怀》说得很清楚:“七十余生已白头,明明律例许归休。归休已作巴江叟,重到翻为滇海囚。”如此种种,都鲜活地注解出《廿一史弹词·临江仙》的方方面面。

杨慎遭贬中曾多次停留泸州,有“泸州八景”诗传世,其中突出的意象就是酒,如“余甘渡口斜阳外,霭乃渔歌杂棹讴”“半山楼阁空中绕,两岸人家一水分”“花骢小市频频过,落日凝光缓缓归”“玉壶美酒开华宴,团扇熏风坐午凉”。在为好友简绍芳送别时,他写下“艳曲荧弦别思长,华灯相对少晖光;江阳酒熟花如锦,别后何人共醉狂”等句子。在没有大江大河的成都平原度过青少年阶段的新都人杨慎,只有站在“滚滚长江”边上,在泸型酒的蒸腾之后,回顾自身大起大落的遭遇,眼观自然界和宇宙的亘古悠长,才可能萌生《廿一史弹词·临江仙》中的复杂感受。

明末夏完淳《烛影摇红》这样为大明王朝唱着挽歌:“回首当年,绮楼画阁生光彩。朝弹瑶瑟夜银筝,歌舞人潇洒。一自市朝更改。暗销魂,繁华难再。金钗十二,珍履三千,凄凉千载!”大明不再,除了朱元璋还被人依稀记得外,众多帝王将相“凄凉千载”;杨慎永垂,其作品至今被人喜爱和传唱,其著述在当今文化繁荣映照下,愈益彰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