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水乡

/王敦贤

到巴州曾口去,至凉水井时,前面出现了一条岔道,道口立一木牌,上书“三江水乡由此去”几个大字。我的心为之一动:大巴山区溪河泉涧不少,但能称为水乡的地方却还没听说过。有阵阵涟漪在心中漾开,落霞与孤鹜飞来,渔舟唱晚之声响起。从曾口回到城里,我便只身一人向三江行去。

车出老东门,过后河桥,从塔子山脚盘旋而上,当高高的白塔由先前的为人仰视变为与人平视的时候,便到白云乡了。这是一道高高的、长长的山梁,海拔其实并不很高,不过因其上再无山峰,便似与天接,怪不得其地以白云名之了。车行白云,视野极为开阔,俯视左右,丘壑万千,气象万千。到土地垭时,车复向山下盘旋,远远地一片阳光下的波光映人眼里,群峰环卫中,果有一大片水域。尚未看得真切,又倏忽消失——被山遮住了。

车在三江古镇停住,我下车后却并不急于去亲近那水,而是先在街上转悠。这是一座古旧的小镇,乍一看有好几条小街,实则是一条呈方形的街绕一株大黄桷树而建,房屋多为板壁瓦房,正值当场天,小街十分热闹。街边摆满了竹筛、背篼、锄把、镰刀;小吃店油锅里炸着的麻花、馓子,我恍惚回到了童年时代所置身的那座小镇。待逛到场口时,古镇下面正在修建一条新街,一下子把我拉回到现实生活之中。是呵,毕竟几十年过去了。

数十级宽阔的石梯通向河边,我一边下行,一边张望,岸边停泊着十余只机动船,水面上白鹤翔舞,一条快艇载着红男绿女飞驰。刚到河边,一条船上便下来一位五十岁光景的男人向我招呼:同志坐船?我问可有划桨的木船?游这样的水域,坐快艇一晃而过,来不及细看细品。而机动船上柴油机声音太吵,且船又过大,十多二十个人乘坐的一条船坐我一人也太浪费。最好是小木船,慢慢地划,一边欣赏山光水色,一边与船家聊天,问乡俗民情,问他们的水上生活。岂料营运的船只尽是这种称为“中挂”的机动船,虽有打渔的小木船,但那是不允许载客的,我便只好退而求次,上了这条船。

从船家口中得知,此地因巴河、恩阳河、鏊溪河交汇,故名三江。上世纪九十年代建电站,下游处筑了一道高高的堤坝,水位上升,水域愈发开阔了。当地人在务农的同时还捕鱼、弄船,在水上讨生活,渐渐地便有了水乡这名称。我独立船头,极目四望,这大巴山中的水乡与江南水乡温婉、精致的风格全然不同:水面坦阔,烟波浩淼,水上漂着渔舟,低空飞着白鹭;两岸山丘,高处皆为松柏,低矮处则稻田、蔗田、竹林。船行鳌溪河,两岸多柳树,柳树不长在岸上,偏长在水中,只露出半截树干和满树枝条。在这些水上的柳林里,有许多小小的木棚屋,屋外晾晒着衣服,屋里桌凳床铺齐全,屋顶上还袅出缕缕炊烟。奇怪那些房子落脚何处,及近,才发现尽都是搭建在捆绑着的空汽油桶上。这些浮在水面的房屋,也是可以划动的么?船家见我满脸不解之色,便告诉我那是网箱养鱼人家的临时住所,每一座小房子的周围都是网箱,住在这里,便于照料鱼苗。

在场口时,我就看见了一个两江环抱、绿树掩映的半岛。看了一段鳌溪河,我请船家掉转船头,向那半岛开去。我问船家,半岛可有地名,船家告诉我,他们称这个半岛为“中嘴”。这是一个何等优雅的地方呵,恩阳河与鳌溪河在这里交汇,中嘴恰好处在两河交汇的中央,数十级白色的石阶从水边往岸上延伸,伸进团团簇簇的一堆浓绿,细细地辨认那绿,有柏、有柳、有竹,还有一棵极大的榕树。浓绿中有疏淡处,疏淡处便隐隐约约现出一角屋檐或半壁粉墙,随着船的移动,视角的变化,隐隐地看见了一家院落。院落边有石辗、石磨,有黄的菊和红的月季;有花狗欢跳,有白鹅高视阔步。青石板晒坝中张挂着一片白,是粉丝?是渔网?我压住登岛细看的念头,也不去打听那是一个什么所在,这样的地方呵,如一位绝代佳人,如果你有幸遇见,可以远观,可以赞叹,可以思慕,可以怀想,但却万不可以接近。

从水边绕中嘴一圈,船复掉头从恩阳河向大坝方向开去,这是在天马山下的巴河中了。据说站在对岸的拴马岭上遥望,这天马山活脱脱一匹骏马的形象。不过,在水上所能望见的只是一脉迤逦的山峰。看得真切的是两岸良田、桑园、蔗林、芦苇、房舍、水面上一叶叶渔舟、绕船而飞的白鹤。有一种燕子般大小的黑色水鸟,在水面上飞出一两丈远后又扎进水中,再起飞,再入水,那身姿灵巧极了,那姿势优美极了,惜乎不知其名。船行河心,右岸,一道石岩从河边矗立,长数百米,高约十米,端的是一段天然河堤。堤的尽头,梧桐芭蕉掩映之中,有数幢精致的仿古建筑。左岸则是一排高高的白杨树,曾经繁密的树叶已经凋零,但树枝的线条却明晰了。远山、夕阳、疏林,像极了曾经见过的一幅线条细腻的木刻画,在哪里见到过的呢?我搜索着记忆,记忆里却跳出一句“倩疏林挂住斜晖”——是呵,天色已不早了。船在仿古建筑下的河边停住,我拾级而上,眼前为之一亮:好一个雅致的所在!一道长廊临水而建,长廊尽头一座两层凉亭。绿树婆娑、花团锦簇中有两幢华美的建筑。靠山的一幢为漪电园,临水的一幢为洗月轩。洗月轩下绿水泱泱,月到中天,可不在水中洗浴么?我见洗月轩旁有一条林荫夹道的石板路,便向那里走去。石板路洁净、宁静,一路上雀鸟鸣啭,桂花香气扑面,这路的尽头便是拦住三江水的大坝了。正是这巍峨的大坝筑起了一个大巴山中的水乡。

怕船家久等,我匆匆望了一眼堤坝便放小跑赶回码头。忠厚的船家不仅没有责难之色,反倒说你难得来一趟,慢慢看,我等你。

船回到三江码头,我付给船家三十元钱,船家执意要找补我五元,说这是事先讲好了的。见我再三推让,船家温言细语地对我说:“同志,老实说,我家人口多,还有娃儿念中学,不要说五元钱,就是多挣一元钱我也是高兴的。但你们出门在外,立要立钱,坐要坐钱,吃饭要钱,喝水要钱,无钱难行路。我们住在这里,吃饭在家里,钱少点可以节约一下。我若是收了你这五元钱,一辈子心里也不会安生的。”

船家的话一声声敲击在我的心灵里,我不禁恍惚起来。我是在从未到过的三江吗?分明是即将从家里出门远行,正接受父兄的殷殷嘱咐呵!

我为观景而来,看了这巴山水乡别致的风物景致已是十分知足了,浮光掠影间,不承想还看见了水乡人心灵里的风景,这风景竟如此地美丽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