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07年就采访过山崎宏老人,但因其他媒体对山崎宏老人的报道太多,一直未动笔。2010年岁末,引荐我和山崎宏老人见面的郭呈祥老人和山崎宏老人相继辞世。在感叹逝者如斯时,谨以迟到的此文祭奠二位可亲可敬的老人。

                     仁者寿:我看103岁老人山崎宏

2010121日,103岁的山崎宏在家中辞世。山崎宏走得很安详,没有经受痛苦。按照老说法,这应该算是“福寿全归”的喜丧了。所以,山崎宏的家中并没有弥漫太多的哀伤,倒是从各地赶来祭奠的认识不认识的患者、媒体记者、老同事、政府官员等等,让山崎宏本就不大的安静的家显得拥挤、喧闹起来。不知道山崎宏介不介意这种喧闹,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不会表示反感,因为,他是一个终生与人为善的人,就因为这样,他活到了103岁的高龄。

多年来,各大媒体对于山崎宏的报道总绕不开“赎罪”二字,内容也大体雷同:侵华日军军医山崎宏因看不惯日军的烧杀抢掠做了逃兵,后落户济南,终身用各种方式为战争赎罪。我不知道山崎宏心里具体的感受,因为在采访他时,我刻意回避了“赎罪”这个问题。原因很简单,我觉得那是很残忍的事情。即使媒体的出发点是褒奖或肯定,也会带有居高临下的优越感,那无异于在屡次强调,你山崎宏是个日本人,是个罪人。事实上,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反战的山崎宏同样是个受害者。所以,我更愿意站在人性的角度去解读山崎宏,一如,他就是生活在我们身边的一位普通的中国老人。而事实上除了日本国籍,他确实如此。那么一位103岁的世纪老人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启示呢?这个问题,孔子在两千年前就给了我们答案:仁者寿。

                       仁者,爱人之谓也

孔子仁者寿的概念出自《论语·雍也》,孔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何谓“仁者”? 樊迟曾问孔子,孔子只答两字:爱人

在山崎宏门诊桌子的玻璃板底下有一张压了几十年的字条,上面是山崎宏工工整整的字迹: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山崎宏的处世哲学很简单,与人为善。山崎宏从当兵到逃跑有6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山崎宏没有动过一发子弹。有一次看到同伙要把一个婴儿活活摔死,他大喝一声“住手!”因此受到了军法处置。逃亡到济南后,山崎宏在济南日本人控制下的济南铁路局作了保管员。仓库里的毛毯、棉被等军用物资经常被盗。上级指示山崎宏:“中国人很麻烦,遇到偷盗者,直接枪毙”。可看到穷苦的偷盗者,山崎宏心软了,他不但不管,还帮着偷盗者恢复现场,并瞒着上级藏匿偷盗者。日军发现后,把山崎宏抓起来严刑拷打并赶出了铁路局。

没了工作,山崎宏做起了老本行,开了家私人诊所。只不过这个诊所有个规矩,穷人看病不收费。但让山崎宏难过的是,很多老百姓信不过他,背地里叫他“鬼子大夫”。一次,听说有户人家的孩子高烧不退,都抽起来了以后,山崎宏坐不住了,他主动登门,放下药就走,生病的孩子用过药后,很快好了起来,那户人家不但登门致谢,还到处称赞“鬼子大夫”的医术医德。此后“鬼子大夫”的称谓渐渐起了微妙的变化,开始成为了一种昵称。“免费义诊”这件事,山崎宏做了一辈子。很多患者祖孙三代都是山崎宏的病人。在山崎宏85岁以前,他一天要跑三个门诊出诊,后来因为身体差了,才减少到两个。

在女儿山雍蕴的眼里,山崎宏有很多让她不可理解的地方。比如,山崎宏和钱过不去。诊所公私合营后,山崎宏总是把涨工资的名额让给别人,有20多年的时间,山崎宏的工资都没有动过;另外,日本政府每年都会给山崎宏发一笔养老金,折合人民币1万多元,可山崎宏总是以各种方式把这钱捐出去,从来不和家人商量。好在山雍蕴从不问父亲为什么,她明白父亲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所以,当父亲义务扫了30年的楼道,最后扫不动了时,山雍蕴主动接过来自己扫了下去。

    智者乐,仁者静

仁者爱人就可以长寿吗?不尽然。所以,就长寿而言,孔子认为,仁者还要具备一个特征:仁者静。而“静”是指心灵的平静和安宁。

记得采访山崎宏时,有那么几个瞬间,你会觉得时光是静止的。面前那个有着长长眉毛,安详笑容的老人身上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场。这个气场,会让来访者不自觉地安静下来,好像一丁点的浮躁和轻妄都会成为对生命的亵渎。除了每天早晚洗冷水澡,山崎宏说不上自己有什么长寿之道,但很明显:心灵的安宁是山崎宏长寿的另一个解码。而这个安宁,包含了心灵的真诚、坦荡、富足和无忧。

山崎宏这辈子有好几次回国的机会。当日本家人知道山崎宏还没有死后,给山崎宏在日本找了房子,安置了工作,但山崎宏依然决定留在中国。即使是当文化大革命袭来的时候,同伴对山崎宏说:你再不走,就死在中国吧!山崎宏也不为所动:我不走,我又没做坏事,没人会害我。这就是山崎宏的真诚和坦荡。难以想象的是,在那个动荡的年月,竟真没有任何人找过山崎宏的麻烦。

对于山崎宏,起先我是有疑惑的。山崎宏没有在中国做过坏事,为什么要自己一辈子“赎罪”?如果带着赎罪的心理生活,为什么又会那么安然?而在了解了山崎宏以后,我开始慢慢理解了他。山崎宏没有罪,但他有颗感恩的心。在他逃亡的路上,有好几次差点饿死、病死,都是中国老百姓救了他。我们在讲事情的时候经常会讲到“平衡”二字,在心灵的天平上也一样。山崎宏这辈子一直在还当年中国百姓对他的恩情,而在这一救一还中,山崎宏感受到的都是爱,而这些爱聚集在一起富足了山崎宏的心灵。

虽然山崎宏每天都笑意盈盈,但我觉得你没法说山崎宏没有属于自己的哀伤。在山崎宏办公桌的玻璃板下,除了“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还压着一张房地产海报,上面有两个大大的字“望东”;山崎宏的老伴很早就去世了,山崎宏的女儿说,父亲平时不大说话,他只有在和日本朋友通电话时,才会有飞扬的神采。只是最近几年,山崎宏更沉默了,因为日本的家人、朋友也陆续都走了;这些细节都是隐藏在山崎宏平静的生活里的,但他从没有跟任何人讲过,只是自己默默地承受。在山崎宏九十多岁的时候,他说:我现在就是在等死了,不过在等死的时候,我还要做些好事,这样生活才会有意义。也许这在一定程度上正应了孔子的那句话“仁者不忧”。

    2010121日,山崎宏在家中安详辞世。直到去世的前一天,山崎宏还趴在床上给一对双胞胎患儿看病。而在去世后,按照山崎宏的遗愿,他的遗体捐给了山东省红十字会。至此,山崎宏用他完整的一辈子告诉我们:仁者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