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伯子,名宝树,1923年5月生。江苏常州人,先天失聪,自幼随父谢玉岑、外祖钱名山学书学诗,随叔谢稚柳、姑谢玉眉学画花鸟。少年即拜张大千、郑午昌为师。19岁加入上海国画会,23岁在沪举办个人画展。1948年获上海文化运动创作奖。1956年作品入选第二届全国国画展,并被国家购藏。1992年5月在上海美术馆举办个人回顾画展……数十个国家和地区收藏其画,海内外刊物争相报道或介绍其艺术创作情况。
鲜有人知道的是,谢伯子不仅是位画家,他同样是一位教育家,解放后谢伯子进入常州聋哑学校任校长,将美术理念与特殊教育相结合,热心于培养后进,此后一生奉献于特殊教育领域。
谢伯子一生所收获的荣誉足以使他安度晚年,然后他不以为然,虽已九秩,仍不畏年高,作画勤勉,思索不断,境界宏阔超乎常人。
化厄为宝 琢磨成才
1997年4月20日,谢伯子来到国学大师启功老人朴素的公寓。启功坚持请他坐到书房的正座,自己则移坐到对面,道:“你是奇人!需上座!”伯子一时无法推却,勉强坐下。这次会面留下了珍贵的合影,合影中伯子正伸纸笔谈,启功则莞尔而笑。
2013年3月间,我拜访了谢伯子老人,也以笔谈的方式完成访问。其间我问谢伯子,在那张合影中,启功老人为何而笑?伯子答:“当时回忆到名山老人(谢伯子的外祖父、江南名儒钱名山),晚年挥毫落纸之际,摇头摆脑,头上鬓毛便脱落到纸上,启功为此莞尔。”
令启功老人仰慕的钱名山老人,为清末进士,辞官回乡后,热心公益事业,兴办教育,他在常州东门外开办书院“寄园”,培养了大批书画诗词方面的人才。谢伯子的父亲谢玉岑也是名山老人的寄园弟子,名山赏识其才华卓绝,将长女钱素渠许配于他。谢伯子即二人的长子。
谢玉岑曾执教于上海南洋中学、爱群女中和上海商学院。在沪期间,他与张大千、谢公展、郑午昌等结成“九社”。张大千作画,常邀谢玉岑赋诗,“大千画,玉岑诗”珠联璧合,成为当时文坛佳话。
谢伯子十岁时,母亲素渠逝世;玉岑深爱发妻,忧病交加,三年后竟也谢世了。谢伯子自述:“我生之初,即患聋哑;继而双亲早逝,自恨受此天厄,恒思发愤图强,与命运抗争,期有以自立。”
所幸谢家一门风雅。谢玉岑之弟谢稚柳为名重于世的书画鉴赏家、书画家;玉岑三妹谢月眉为民国时期的花鸟画家,画风清丽,亦为当时海上画坛闺秀中的翘楚,在外祖父、叔父、姑母以及诸位舅父、姨母之亲切教诲下,先天聋哑的伯子始识文字,进而读书。伯子爱诗,一心向学。对于先天失聪的人来说,作诗几乎是不可能的。但谢伯子潜心琢磨,碰壁还进,竟慢慢学会了押韵、平仄、填词、造句。
谢伯子自幼开始读经史,《论语》《史记》等无不涉猎,乃知古人如左丘失明、孙膑断足、司马迁受刑……而终能著书立说,名垂千古。因思“彼人也,余人也”、“有为者,亦若是”!谢伯子自忖要避短扬长,莫若专攻绘事,立下了成为一名优秀画家的志向。
当年谢玉岑病后,张大千多次去常州探访,为慰藉其亡妻之情,为其画下近百幅荷花图(玉岑妻钱素渠生之日,院中白荷花盛开,钱名山乃以荷名之)。谢伯子初见张大千,因其乌髯近尺、威风凛凛而心中惊跳,不敢接近。父亲见状,便拉他到身边安慰;过了一会儿,谢玉岑让谢伯子定眼聚神看看大千动笔画画,谢伯子的兴趣油然而生。谢玉岑知自己已不久于世,见伯子有志于画,临终托孤,令伯子下跪拜大千为师。伯子时年12岁。
自此,谢伯子或随侍大千师左右学画,或居家临摹大千师的画稿。而大千每次见伯子,出于关怀和照顾之心,每每挥毫作画,都不时观察他,问他是否看懂?理解与否?伯子早已凝神定眼看清楚,把大千挥毫运腕及笔墨的方法,默默记在心上。
伯子13岁时,随家人逃难到上海,转益多师,拜郑午昌为师。每隔几天,伯子就会把画稿呈给郑老师看,郑热情给予指点,先后赠给他多种大小画册,嘱他临摹。这期间,郑发现伯子的画法近似大千师,得知伯子与张大千的这段师生情后,当时默默不言。伯子18岁时,有几幅画被选入上海大新公司展出,一下子被售空。郑午昌得知后,严肃地对伯子道:“你学画还没成熟,骤然参展,太轻佻了!”伯子顿感惭愧,从此闭门钻研,发愤修炼,储存精品。其后,23岁的谢伯子在上海青年会首次举办画展,郑午昌亲自为他选定多幅作品支持画展,画展一举成功。1948年版《中国美术年鉴》对谢伯子如此述评:“谢氏为玉岑词人长子,生有异秉,虽病瘖而胸次寥廓,挥毫落纸,有解衣般礴之概。家学渊源,得力于石涛甚深。写山水气魄雄伟,作人物则神韵隽逸。”
抗日战争胜利不久,张大千在沪举办画展。郑午昌与大千师会晤之时,赞许伯子的画风近似大千,大千一笑默许。两位恩师都给与了伯子人生的鞭策和期望,也激发出伯子培养后代艺术人才的热情。
献身特教 造福桑梓
在谢伯子幼时,我国的特教事业还不发达。伯子唯一受过学校教育的经历,是跟着姑妈入武进县女子师范附小学习。上课铃声响了,学生们都落座,而他茫然不知所措。老师朗读课文时,伯子听不见,只好看其他学生的嘴型,留意她们的发音,这时有个女生站起来,告诉老师,说谢宝树总是看她,影响她上课,老师便告诫伯子不要影响他人。这样一来,伯子泄气了,伏在课桌上睡起觉来。伯子只上到三年级,学校不再收他。这段艰难的经历令敏感的伯子无法忘怀,将心比心,推己及人,让和他一样的聋哑人受到教育,是伯子此后献身特殊教育领域的初衷。
1949年9月,在常州聋哑学校的创办人戴目的盛邀下,谢伯子放弃了上海的一切,回到常州担任常州聋哑学校的校长。
当时的聋哑学校位于常州庙河治,只有三间房。大到人事,小到课桌板凳,皆需配置调整,可谓百废待兴。伯子认真干了起来。他在学校设了工艺科,除了教学生普通中学的课程外,另设了艺术课,用以重点培养聋人书画人才。他还聘请了上海的沈祖诒和吴铭均两位老师(沈吴是上海著名画家张充仁的弟子)。伯子本人兼管政治、行政、和美术教育工作。
谈到美术教育思想,伯子答,他尽量不谈或少谈美术理论,常常亲笔示范,或画草稿让学生带回去临摹。
伯子的手语翻译、已从聋哑学校退休的老师徐蓓蓓刚到聋哑学校时,见到身为聋哑人的谢伯子担任校长,感到惊讶。一般情形下,担任政务工作的领导多是健全人。与伯子接触后,徐蓓蓓由衷感受到他正直、善良、热情、书卷气浓。学生有困难,他有求必应。“文革”前伯子有84元工资,但拿回家的工资是不多的,因为谢伯子常常拿工资帮助困难的学生。很多曾受过伯子资助的学生至今很记挂他。徐蓓蓓感怀地说:“2012年谢伯子90岁生日,学生们都要来祝寿,但因为老人体弱,家人不想把场面弄得太大,于是学生们又志愿给谢老置办了寿宴,虽然控制了人,但还有五桌。”
谢伯子的学生程青青现任常州市残联聋人协会副主席、常州市钟楼区残联聋协主席,是极爱戴伯子的学生之一。他告诉我,他1961年进入常州聋哑学校学习,因其学习认真,伯子经常把他叫到办公室,对他的作业仔细点评,于是他对书法及美术发生了兴趣,1968年程青青毕业,进入常州钢铁铸造厂工作,因为有绘画技艺,便做了美工及宣传工作。没几年,能干的程青青又被调入残联。
谢伯子的学生顾荣盈,1951年到常州聋哑学校,受教于伯子。在其印象中,谢伯子从来没有发过火,教人画画尤其耐心。1953年,顾荣盈到芜湖聋哑学校教美术,并任一二年级的班主任。学生很调皮,她有时感到无法忍耐,此时每每想到老师谢伯子在教学时从未不发火,自觉惭愧,便耐下性子慢慢引导学生。1959年,顾荣盈所在的聋哑学校推行西欧手语、口语教学,顾荣盈感到自己已无法胜任,想调换工作。当时她与丈夫庄景安在常州举目无亲,便去向伯子求助,经伯子努力,夫妇俩进了常州跃进五金厂。庄景安被安排到工会任做宣传工作,顾荣盈因有做过老师的经历,任车间主任。遇到人际间的困难,顾荣盈还是会去询问谢伯子。谢伯子告诉她:“要接近大家,关心他们心里想些什么,这样就能处理好与大家的关系。”顾荣盈按着伯子的话去做,收效颇大。
和程青青、顾荣盈一样,许多学生或因受到伯子的指点掌握了绘画技能,或因伯子的帮助,人生得到改变。
1959年常州聋人协会成立,谢伯子任常州聋人协会主席。每周四晚上,谢伯子都会赶到聋人俱乐部进行时政讲座,从国际形势、法制教育、天文地理说到柴米油盐,聋协的活动一度很火爆,有一阵子聋协没有去处了,谢伯子就把活动地点设在自己家中。
在聋哑学校工作期间,谢伯子写了很多与聋哑人相关的诗词,写作并发表《聋哑儿童心理学》等文章。他也曾就聋人的学习与生活亟待社会援助的问题,写信给邓小平,希望中央能给与关注。没有多久,中央派了调查组来常州调研,并与伯子交流,认真听取他的意见。
退休后,谢伯子义务帮助残联组织聋人书画学习班,多次出资奖励书画优秀人才。目前聋协有十几个年轻聋哑人的书画比较出色,这是全国少见的。从进入特殊教育岗位,到退休后仍然关注聋人的学习与生活,伯子的一生都没有真正离开过特教事业。
伯子前两年进行胃切除手术前,他曾和徐蓓蓓谈起自己的心愿,希望在有生之年多画一些,多赚一些钱,成立一个基金会,支持家境困难、品性高尚、有志于学的聋哑人。
每当国家出现灾情,伯子也总会适时伸出援手。
青山为骨,白荷为心
谢伯子擅长山水画,自谓“青山居士”,题斋名为“青山画斋”。 从60岁到80岁,谢伯子开始有意识地远足旅游,采风写生。上山观峰,下行观花,伯子陶醉在丘壑之美中,他常常边走边游,展纸速写,一天可积存数百页。伯子的长子谢建新先生协助父亲出了很多画集,他告诉我,在父亲所有的作品中,真正珍贵的便是速写专集,日后他将逐一出版它们。我翻开速写集,眼前出现了始信峰、桃花潭、光明顶、玉屏楼、“百里涌青莲”、桃园亭等的轮廓,线条刚果流畅,简雅不凡。这些草稿对于起步学画、或有志钻研绘画的人实在是极为珍贵的。草图上偶留下伯子的文字,有一页是速写黄山“莲花峰”,伯子在一旁写道:“我俩(他和长子谢建新)于六月十四号清早从玉屏峰走出,走上了更高一层峰,即莲花峰,纵观群峰,心胸宽敞,其乐无穷。我俩在莲花峰顶,写生于一九八〇年六月十四日大风雨中。”算来,那时谢伯子也已是57岁的人,登上莲花峰实在不易。
伯子笔下山势各异,但均显出雄秀峻峭的气势,表达了他对于伟岸秉性及巍峨人格的赞美。在伯子的青山画中,也频频出现高士,或望山吟咏,或三三两两高谈阔论……这是在表达他对“建安风骨”的尊崇。
谢伯子也爱画荷,写工结合:荷花精心勾勒,荷叶则是挥毫泼墨而就。
伯子喜画荷花,因他觉得务必洁身自好,他画荷,也是在悄悄地怀念慈母素蕖。
数十年来,每逢暑期,伯子常带纸去花园荷池写生。也曾远足到北京、上海、杭州、菏泽荷园去写生,此时他总带着怀念慈母和自勉洁身的一种心态。
九秩方壮,丹青更美
两年前伯子又突发一次胃病(胃瘤),吐血,不省人事,家人将其送往上海医院抢救。手术后回家休养,一年后方康复。
胃切除手术后,伯子清瘦了很多,然精神很好。目前他的生活这样安排:八点起床,吃早餐,82岁的老伴宋兰芳会为他准备好营养豆浆及点心;之后出门散步,回来了又忙于展阅大小报纸,写写画画;午餐伯子喜食烂面,因画画费脑,也喜欢吃些肉。午饭后,睡到三点半;之后画画,晚上睡觉前,伯子照例会回想、思索,反省一日情形。这样循环下去,养成了习惯。
行走在伯子居住的牡丹公寓,我遇到小区里的保安陈先生。陈先生告诉我,之前他们在小区里铺了个地毯,伯子不小心摔了一跤,他们很担心,立刻把老人送到医院去。而谢老在女儿赶到医院后,示意她不要用保安的钱;出院后,又让女儿送了一面锦旗给小区,夸赞保安的敬老之情。陈先生道:“谢老是这样的,你对他好一点,他必然涌泉相报。我们都渴望为老人做一点事,有时看到下雨了,会为他打伞;晚上看到伯子家的灯亮到很晚,第二天会叮嘱他要早些睡。”
我问伯子每日想些什么,伯子回答他的思想从不间断:“我虽然先天失聪,但向来否认自己是残疾人,认为自己是健全人,心脑健全,四肢健全,双目健全,尽管嘴巴说不出,双耳听不见,但总是保持乐观豁达,或吉或凶都处之泰然。另每日关心国家大事,世界大事,一日非阅完订阅的大小报纸不可。为此,思想宛如大钟走针,始终不间断。我常思索自己究竟能否济于世,益于民,每日反省,未敢怠慢。这些或为我人生境界的提高和书法绘画的创作带来有利影响。至其过失和错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我永远牢记在心上的古训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两日与谢老心灵的交流,无声而欢快。依依而别。
……
南京,从玄武湖畔,可以望到远处的紫金山,几只大鸟翱翔回旋,隐入山中,听不到它拍动翅膀的声音,雾罩烟笼,山水无声,我想起了伯子,人在山外,神在画中。在伯子客厅中,挂着一幅《紫金山》,望之神远。此画画于1957年,曾受国学大师冯其庸的赞赏,冯赞美其留有赵吴与《鹊华秋色图》及倪云林《溪山清远》的神韵;但伯子的气度中所包含的不仅仅只有高洁淡远,我又想起伯子的速写稿《百里涌青莲》及成稿《彩浪滔天》图,唯胸有奇气,笔势才如此恣意与浪漫。
未见伯子前,我深深为其画中的气魄所动;见到伯子后,结合其人生,思索这种气魄的由来,我想起了潘天寿先生所言:“有至大、至刚、至中、至正之气,蕴蓄于胸中。为学必尽其极,为事必得其全,旁及艺事,不求工而自能登峰造极。”此言用于谢伯子,是很合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