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严责老人
小刘
中国每个时代都对年青一代持悲观态度,总是指责、抱怨和担忧年青一代,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在其他时代这种指责是否为真,且存而不论。我要说,如今这个时代,这种指责有多少依据?我要给出的结论是,这种普遍的对年青一代的指责没有根据。
讨论之前,且来看一件事。最近我任教的学校闹出一件事。有位头发斑白的爷爷辈车主在校园里肆意鸣笛,一位年轻人上前敲窗告诉他校园内要保持安静。车主就在车内吵起来。年轻人见状回避。谁知车主调转车头追上来,在年轻人身边故意不停大声按喇叭。接着车主停车走下来,朝年轻人大吼:“我就按!就按!你想打架是不?”年轻人见状赶快跑了。殊不知,旁边其他同学目睹这一幕,当天就在校园网络论坛上公开了车牌号。同学们很快查出车主是本校的一位教授博导专家,以前就有过多次校园内违规驾车的记录。一时之间他被淹没在“叫兽砖家”与“为老不尊”的指责之声中。时隔两天,网络上有人自称这位教授是自己的恩师,受恩师委托上网澄清事实。他说那天教授在外地出差,是一位美国回来的朋友借了车。教授还说为这样负责任的年轻人骄傲云云。一愣之下,还有同学赞许一两句。很快质疑声就越来越大,这个辩解越来越像是个谎言。为何这次偏偏是朋友借车?难道以前的多次校园内违规也是美国英国日本国的朋友借车?最终,有人把该教授的照片搜了出来,指证那天发威的长者正是此人。
中国现在的道德困境是自上而下造成的,现在政治经济各领域的位高权重者,学术界的教授专家,把握各个领域命脉的基本上是这个年纪上下的老人家们。中国传统的道德教化并不差,现在的困境不能赖账到老祖宗。这也不能怪西方人,不能说改革开放让大家学坏了。随着越来越多人出国,大家都知道了西方人的道德水准社会风气不知比我们好多少。现在要问的是,这些老人家的缺陷来自哪里?毫无疑问,老人家的缺陷和他们成长的经历有关,而他们成长经历最重要的特点是柏拉图的洞穴教化。在这洞穴中完成启蒙和基础教育,得到的是一种丛林里比划谁的拳头大的价值观。而最要紧的是,没有什么禁忌也没界限。想想看,道德的底线在哪里?尊老爱幼,尊敬师长,孝敬父母,这些就是底线。很不幸,老人家们成长的年代正是没有底线的年代。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父母师长都可以批斗,连同床共枕的夫妻之间都可以相互揭发,还有什么可以信任?还有什么坏事不可以做?在他们手中无权无势的时候,这心底的恶毒就冬眠不起。一旦他们手中有了哪怕一点点权势,这恶毒就爆发出来,趾高气扬,作恶起来也就无边无际了。
洞穴教化的另一个严重后果,就是理智和知识的缺陷。老人家们都不适应多种声音的局面,不知道如何理性地辩论,他们习惯一人独语的一言堂。诉诸理性,宽容异己,这种理智和道德上的品质,恰好是洞穴教化无法造就的。而知识上,老人家们当年成长时期的中西经典诵读几乎空白,有些人没有诗书礼乐的熏陶,这导致他们的粗野无知。
这些革命年代成长的长者,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对现实利益和肉身感官的享乐非常在意,非常沉迷。他们当年洞穴教化的青春年华,本来应该享受生活,却被要求过修士般的革命清教徒日子,还以此为崇高伟大。等后来洞穴打开,才发觉全是幻影骗局,现在他们就格外地追求享乐,其实是要向生命讨债,要追回自己当年应有的幸福。
革命年代成长的老人们还有一种英雄情结。大凡有英雄情结的人都不服老,都不甘心退出舞台。麦克阿瑟晚年也颇为折腾,没有大仗可打了,就想在政坛上再搏杀一番。他的最后演讲是历史名篇,其中说,“老战士永远不死,他们只是日渐凋零”。某个人有英雄情结,可以理解。问题是,中国的伟大领袖年代启蒙成长的老人家们,在革命热情的年代洗礼下,全部都有浓重的英雄情结。这些革命老战士格外留恋权势,不愿退出舞台,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五四”健将钱玄同当年说,凡过40岁的都应该枪毙。后来他满40的时候,鲁迅送他一首打油诗,其中有一句,“悠然过40”。要知道,钱氏当年说40以上都该死,可不是对他们的私德不满,而是说他们观念守旧软弱无力,无法使中国在生存进化的丛林中胜出。而现在的长者不是软弱无力,而是精力过剩。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与白头发斗,与年龄较劲。当然,并不是没有例外,我的不少有地位的老师长辈就都操守不凡。但这些可敬师长在他们同龄人中却是少数派。一位老师就颇为气愤地谈起,他很多同龄旧友有权有势后全换了年轻老婆。当年的文坛顽主王朔,现在也是老人家了,记得他对自己同龄人的评价就一语中的,“为老不尊”。
毋庸赘言,每个时代都会有为老不尊的老人家,但这个时代最难找到使人尊重的老人家。这不是说这些长者更坏,而是说,他们成长的烙印使他们无法摆脱一些局限。虽然他们后来经历了痛苦的幻灭觉醒和更新知识,但洞穴教化的痕迹根深蒂固。这沉重烙印,不是他们所能去除的。
既然触底,必将反弹。几十年前重开国门是分水岭,打破了洞穴教化的状态,从那以后成长的人基本上不再受洞穴教化束缚。我庆幸自己的启蒙成长赶上了重开国门的年代,从小就知道了何为谎言,何为不穿衣服的皇帝,并知道洞穴之外更有广阔世界。尊重权利,个人自由等观念也深入骨髓。随着信息越来越畅通,比我年轻的晚辈,他们的知识和道德观念都更为健康完备,这是毋庸置疑的了。
年轻一代权利意识的觉醒,使得他们知道负起责任,捍卫自己权利,也尊重别人权利。这里要提醒,年轻人对自己权利的注重,并不等同于自私。其实,清楚明了自己的权利,是负责任的前提,也惟有这样的公民才能理性而坚韧地追求公道和正义。
对未来有信心,不是说后生晚辈要高尚一些。事实上,我相信人性都是一样的,人心都是向善的。然而,后生晚辈的成长时代不同,使得他们对个人权利,对自由平等,有了以往所没有的敏感,也使得他们敢于捍卫自己的权利,也懂得尊重别人的权利。这里的关键就是对自己权利的清醒认识。正是由于在意自己的权利,他们也就知道尊重别人的权利。而尊重别人,是道德的起点。
其实,从某个方面说,中国传统文化中对老人的错误是不够宽容的,孔仲尼就对一个为老不尊的老人说过狠毒的话,“老而不死谓之贼”。不尊重为老不尊的人,如果这也是个传统,那么仲尼就是始作俑者。而中国传统的尊老和孝道,也是有条件的,就是老人要像个老人的样子,不然就得不到尊重。
基督教对老人有不同的态度。旧约律法说,“在白发的人面前,你要站起来;也要尊敬老人,又要敬畏你的上帝。”这里要留意律法是把尊敬老人和敬畏上帝并提的,这是个非常严肃的没有条件可讲的事情。新约保罗书信则说,“不可严责老年人”,为老不尊是会有的,但他们毕竟是白发人,即便他们染了乌黑头发,他们还是老人。仲尼这样对老人的诅咒,是很过分的“严责老年人”了。即便他们不像个老人的样子,即便为老不尊,都不可以严责他们。
要把老人家们从庙堂之上全请下来,这不合旧约之道;要老人家们改变自己,更新观念,这也是太高的要求。当然,历史上确有例外,如蒋经国就在垂暮之年几乎凭一己之力完成台湾的转型;凯恩斯是历史上最聪明的人之一,他说的没错,“长远来看,我们都有一死”;半癫半傻的老顽童周伯通也说过一个真理,报仇雪恨的好办法就是和仇家比谁活得够长。无疑,年轻一代总会在这样的比赛中获胜。
所以,我赞同旧约律法的宽容。为老不尊是不好,但他们总是我们的长辈,时光不能逆转,也没人可以改变这事实。最重要的是,老人家们总是要走的,耐心一些,让老人家们在战天斗地的革命豪情中离去,再来慢慢建造属于我们的世界,这又有何不可?无疑,很多人都等不及,都恨不能马上改天换地。这里要提醒的是,要马上实现地上天堂的渴望,正是这些长者当年经历的错误,而现在他们的种种为老不尊之举,也正是这理想幻灭的后遗症,希望历史不会重演。
老人家和后生晚辈的道德难题,都还有许多复杂之事。比如,老人们淡薄的私产观念,还有他们的自卑心理,和他们的不安全感有紧密联系,而他们的疯狂也与此有关。而后生晚辈也有种种缺陷,如独生子女所带来的心理承受过重,犬儒盛行,什么都不相信,什么都不在乎等等,凡此种种,不能尽言。但我相信,打开了洞穴的中国,道德水准将逐渐回升。知书识礼,自信负责,坦诚热情,有操守,有担当,这将是真正的新青年,这将是真正的少年中国。让我们来为此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