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北那边“比较大的城市”铁岭地界上相当著名的“白云”大妈和“黑土”大爷在一块儿抬杠。“白云”说对方家从前穷得任嘛没有,可“黑土”坚决拒绝这一说法儿,相反,咱那会儿还有一件家用电器呢。啥?手电筒呗!

 手电筒在我们关东乡下俗称“电棒儿”──农村人语言方式也时常有一语中的、灵动鲜活的范例:把电门一开,一束雪亮的光柱直插“云霄”、通达“宇宙”。拥有这样一个神奇的玩意儿,确实是件令人神往的事情。不过,大多时间俺们没有举火烧天的闲心,而更看重它的应用价值。自然了,当年在浓浓夜色中,打着手电给“白云”姑娘送“秋天菠菜”的“黑土”,可能在铁岭一左一右也是个不俗角色,否则手电筒对于一位每天“三个饱一个倒”的庄稼汉子不仅无大用,而且也是一种奢侈──它的使用成本挺高呢。那天我看见南孚一号电池两枚一组的小包装已卖到18元了。另外,这种“袖珍家电”使用的普遍性也大不如前了,而且人们已经发现了另一些夜间照明的替代品。比如,当你需要一个“小亮儿”时,会立马想起用智能手机“贼亮”的屏幕,点亮一小块茫茫暗夜;甚至有的智能手机直接就有手电功能。相比之下,就没必要把沉甸甸的手电筒每天背在包里……这也说明“黑土”大爷曾经十分珍惜的手电筒早该归入一个专门收藏老物件儿的博物馆了——一个成熟的民族,能从一些不起眼儿的事物上看出、悟到文化的分量。文脉、文化、文艺、文明,这些字眼儿时下特时髦、特震人是吧?怪不得我们喜欢将五千年古老文明挂在嘴边儿上。试想,当我们将几十年、百十来年前曾在生活中经常使用、不可或缺的老家什归置在一块儿,分门别类或按年代组成一个个板块,那里面所包含的人世沧桑和时代印迹,竟也是一道道令人难忘的风景,让我们“忽悠”一下子记起好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昔岁月和苦辣酸甜。那些乱糟糟的事情,猛然间从迷蒙模糊的远处兜头盖脸直扑眼前。

 毫无疑问,“黑土”和“白云”后来的日子过得顺风顺水。能证明这个结论的不仅因为成为“名人”之后,“白云”舍得按“四十一天”的价码租件特别值钱的貂绒大衣神采斐然地和“黑土”一块儿搭“砖车”来央视录制《小崔说事》,而且,她家拥有的家用电器也绝不止于一只手电筒了。有事实为证,“白云”在楼下呼喊“黑土”吃饭都得打电话:饭已OK了,下来“米西”吧……那说明老两口儿已至少实现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共产主义理想。如今电话越发普及了,电话机曾一度成为家中显眼处证明富庶和惬意的摆设。正因为这个需求,我们从来就没见过像电话机这样外形、功能变化如此之大的物件儿。这种变化也让人们从一些反映三四十年代社会生活的影视剧里,看出道具、美工师“穿帮漏怯”的尴尬——明明是半个世纪前的老故事,却摆着20年前的电话机。如今不光当年那种古色古香、话筒高架的欧式话机已难觅踪迹,甚至连上世纪末电话刚从领导办公桌下嫁到寻常百姓家的圆盘拨号话机也早已淘汰出局。现在的新款话机简直就是一种电子设备。那上面集成的各种功能噱头,有用的不多、没用的不少,复杂到让你必须将厚厚的说明书研究两个小时,才敢下手……此时,我想问的是,现代科技在家什物件儿上的应用目的,是为人们使用更便捷呢,抑或仅仅是一种添乱和炫技?说一千道一万,我还是喜欢那种优雅经典、传情达意的老话机。它仿佛和无数个堪称千古绝唱的爱情故事关联,它一定与千万个电光火石间改变历史、逆转世事的沟通相依。但是我不喜欢老手机,就是那个人称“大哥大”的黑家伙。

 19734月,摩托罗拉公司的马丁·库帕在纽约拨出了第一个移动电话。采用蜂巢模拟技术的摩托罗拉移动电话在中国另有一个俗称叫“板砖”。在香港,因为第一拨使用者都是穿黑衫、戴墨镜、提刀夜行的江湖大哥,所以又有一雅号名为“大哥大”。到20134月手机诞生40周年时,全球拥有手机50亿部。其中中国用户为11.46亿。按吉林省2700万人口计,上至古稀老人下至学语小儿,平均每5个人占有4部手机。因为运行费用与收入比例的改变,今天老太太上市场为买5角一斤小白菜还是采购8角一斤大白菜的犹豫,都能掏出手机和人研讨个十分八分的。据说中国大陆第一个手机用户是广东中海董事长徐峰,19871121日首度启用此怪物,时价2万元,正好值一部丰田皮卡。当年,我一哥们儿平日掐一“大哥大”,但也没看他给谁打过去,交流些刻不容缓的信息。他总是有意无意提醒各位:机器贵,话费不便宜……另一哥们儿成心挤对他,借过手机就拨,山南海北家里外头穷聊一阵。手机主人到底端不住了,问人家往哪打?“不远,澳大利亚。”只见那位大哥的脸色比大哥大还黑呢!

 后来,气派十足的“大哥大”迅速消失在人海中,转而被精致小巧、功能齐备的C网、G网手机和智能移动电话取代。可也别说,就在前几年“板砖”又回光返照一次。不知打哪儿传来的消息说,这种传统模拟移动通讯辐射小,对人体无害,结果有些讲究时尚的爷们儿,又将那种黑家伙掐在掌中招摇过市了一阵子。这种返璞归真虽然让怀旧之情油然而生,又能想起“小马哥”风流倜傥的纵横岁月,但忆旧的魔力毕竟有限,人们总忍不住要将最新科技成就展现在手机上。再说了,时新东西最大的消费主体应是现代女性,如果移动电话永久保持其颜色的晦暗、分量的不轻、模样的丑陋、形象代言的江湖气,那它就永远不会遭遇引领潮流女性的青睐。如此,“大哥大”不被扫地出门更待何时?不过,从外形和体积看,时下移动电话再度面对从袖珍向巨型的转化:看视频、发微信、上博客、赏大片等等功能之需,使手机屏幕直逼小平板电脑的尺寸。

“一阵花香供一时品鉴”。莎士比亚借哈姆雷特的这句台词道出了人类在选择应用物件时喜新厌旧的必然取向。仔细分析,那些曾经与我们相依相伴的器物之所以随光阴老去,最终出局,大致有两种原因:一是人们的追逐时新心态使然。这是一种物不至极“死不休”的冲动。这些努力使一些器具用品被附加大量用得上或永远没用的新本事和新奇感。应该说,这样的改良、革新是渐进和潜移默化的。而另一原因则是由于科技水平出现飞跃式突进,原先依附在这些物件儿上的技术已被抛弃。此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再有纪念意义的老物件儿岂有不净身出户的道理?比如,数码技术只在几年中即毫不留情地将发展达到尖峰状态的老机械相机打发到收藏者的玻璃柜和古旧的记忆里。让摄影家们引为自豪、让无数普通人仰慕的摄影艺术,沦落成一项雕虫小技,连黄毛小儿都能凭借各种效果软件在电脑上勾勒复制经典名作,将大师们坚称非有几十年功力和绝对天赋方能心领神会的快门、光圈、焦距、补偿、感光组合的功法绝学,彻底变成了一样毫无灵性可言的程序化技能。当满大街的人都掐着台手机或卡片数码到处乱拍时,老胶片相机再饱含文化内涵,其价值又何堪久存?

 在上世纪后半段,拥有一台上海产的海鸥系列120双镜头反光相机还是人们的梦中至爱。那种仿“禄莱”、凭摇把卷片的“方箱”,以操作可靠和品质优秀的“天塞”镜头,加之可人的价格,赢得大量中国消费者青睐。只是,“物以稀为贵”造就的畅销也让“老海鸥”拒绝更新,结果,它先是让80年代涌入的日本单反相机灭了一遭,接着遭遇AF技术的拦腰一斩、索命一击,等到数码相机攻城掠地、强占市场时,这种老古董面对的选项就只剩下“挥刀自宫”或“自我了断”了。令人感叹的是,今天在上海照相机博物馆的一个角落里,著名的海鸥4A109双反相机生产线仍在运行,这条早年间生产过45万台海鸥相机的生产线现在正以每天一台的速度组装那种老爷机,以满足国内外极少数人对老海鸥的依恋怀念。不过即使是这样的出厂速度,剩下的零件也只够维持4000台的产出量。海鸥双反和海鸥品牌寿终正寝的时间正指日可期。

 怀旧情绪有时也能让一些老物件儿被人们重新捡拾回来。比如和上一代人相伴相依了几十年的电子管收音机,还有那种“黑胶”唱片,也曾被日新月异的数字技术淘汰。但是静下心来,人们忽然发现,真正的音乐一旦改变成在集成电路中被放大、阻滞、转送、提升的电子脉冲信号,它原本潜蕴、包含的奇妙乐感和天籁韵致已俨然荡然无存;音乐本身拥有的多彩迷人、撼人心腑,还有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就只剩下电流和电压的拼接组合了。难道,我们要的就是这样的HiFi(是英语High-Fridelity的缩写,直译为“高保真”)效果吗?当然不!于是,音响发烧友再度选择了向传统的电子管放大器及老胶木唱机的回归。据说,唱针划过古旧黑胶唱片的沙沙声和电子管功放细微的交流声,共同托起的器乐律动与人声变幻,能将一种温暖而纯粹的音乐再现于耳畔心田。当然要达到如此功力境界还需要听者的不俗乐感。

 有些老物件儿的生命力注定是有限的。上个世纪90年代初盛极一时的四通打字机虽然迅速终结了“双鸽”机械式打字机笨拙、低效的存在价值,但它的技术含量和能力拓展空间极度有限,与紧跟其后催命的电脑相比简直不能同日而语。奔腾系列微机依次出现,迅速阻断了“四通”的所有机会。文化人的“换笔”,还有办公自动化进程的推进,终于让计算机文字处理时代全面铺展开来。

也不知道,“白云”大妈写完《月子二》之后,是否也从容“换笔”,将记载她创作奇迹的老式钢笔和为贪黑码字照亮用过的老油灯封存在著名的“白云黑土纪念馆”里,同时也改用双核大硬盘的高速电脑和4G宽带最佳组合。若是如此,她就不用费劲巴力抄改书稿了,“一键输出”就可以将《月子二》完整地展现在众多粉丝面前。只不过,有一得必有一失,因为《月子二》只在网上流传而不再出版纸质文本,村头厕所一旦没纸了……恐怕还要在村长、乡亲们和“黑土”大叔之间造成一场供求争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