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1036~1101年)号东坡居士,北宋著名文学家、书画家。为官多年不得志,屡屡被贬。宋哲宗元祜八年(1093年)被贬定州(今河北定州市)任知州。他在定州任上虽短短八个月,却留下了大批文化遗产。

苏轼未到定州,悲凉秋风已起。这年,他已58岁,年近花甲。在经受了乌台诗案的惊悸、黄州苦雨的浇灌后,这株挺拔之松依然劲健。然而,最为严酷的打击即将来临。

这年八月初,苏轼的第二任妻子王夫人去世了。苏轼“泪尽目干”,处于痛苦之中。九月,更大的恶浪席卷而来,关心和重用他的高太后撒手西去,哲宗亲政。此前,苏轼给哲宗小皇帝当老师断续已八年之久,这位刚刚18岁的皇帝肯定烦透了苏轼。多年来太后垂帘听政,他青春躁动的思维被太后压抑着,整天闷闷不乐。遇到什么请示,总说:娘娘已处分,我还说什么!只看到大臣们的屁股罢了(大臣们伏首磕头的状貌)。所以太后刚刚去世,他叛逆的心理迅速轰然升腾,马上命苏轼知定州。皇帝对太后还如此,对坚硬耿直、整日说教的“老师”,忍受到了极限,几乎由烦变恨了。官员赴外任,照例要上殿辞别,但皇帝拒绝了,竟连见一面都不肯。

苏轼要见皇帝,皇帝不但现在不想见,大概永远也不想见了。并且厌恨之树还在增长,对老师一贬再贬,直贬到天涯海角。直至8年后哲宗去世,苏轼的生命之焰将熄灭的时候,他也没能再上殿教诲这位学生。

北风渐凉,秋雨绵绵而至。苏轼写下一首《东府雨中别子由》,准备赴定州任所。诗中有这样两句:“去年秋雨时,我自广陵归。今年中山去,白首归无期。”(定州属中山国故地)

这位敏感的诗人,隐隐约约觉察到他的命运,并且预感到弟弟苏辙也面临着被贬。

一语成谶。他自去定州之后,真正地没有归期了。

正如林语堂先生对苏轼的评价:“从佛教的否定人生,儒家的正视人生,道家的简化人生,这位诗人在心灵识见中产生了他的混合人生观。”所以,他不会完全放弃人生,事实上还在做着儒家的还朝梦。在后面的诗歌中,有一首写他看到了晴朗的太行山时,自信地说,他不会像柳宗元那样永远留在愚谷贬所,而一定像韩愈一样很快回来。诗人爱做梦,梦多是甜美的。苏轼伴着这样的清梦终其一生。在定州任职时,有人找来一只鹤,想让鹤为他跳舞取乐。没想到高傲的鹤竟然面有难色,睥睨苏轼,似乎说:“俯啄少许便有余,何至以身为子娱。”意思是我所求不多,还要为你们献媚,所以愤然下堂,对人们投去的饼饵视而不见。“戛然长鸣乃下趋,难进易退我不如。”苏轼感叹不如鹤的坚决,甘心隐退,恰恰说明了他在做那样的还朝梦。佛的缥缈,道之空空,还不能成为苏轼的人生导航仪,儒家思想还在左右着他的生命行动。可以说苏轼一生都在“入仕”,儒是他的主心骨,佛与道是排解、慰藉的工具而已。他不会像闲云野鹤式的朋友吴复古。吴复古常常飘然到苏轼身边,又悠然不见。他们两人都是足迹遍中国,但方式完全不同。苏轼是受命而行,吴复古完全听由己意。忽然间,吴复古将死去,苏轼问他还有什么嘱托,他微笑一下,闭上眼睛。这才是真正道家风范。而苏轼将死,还惦念其儒家著作的传播之事,他把注解完毕的《论语》等书托付给好友钱世雄,并说:“30年之后,会很受人重视。”他在昏迷中,还轻声说:西天也许有,空想前往,又有何用?他还在坚持他的儒者人生。

所以,苏轼垂垂暮年来到定州,虽备受打击,但还没有放弃他务实为国、全心为民的儒家人生准则。

就在赴定州,皇帝不搭理时,他还冒死进奏章,写下《朝辞赴定州论事状》,劝哲宗“且守中医安稳万全之策,忽为恶药所误”。放不下忧国之心啊!

中山故地的定州,在宋代时靠近边陲,历来是兵家要地。但苏轼到来时,却看到军政松弛、士卒涣散、贪污赌博,不成样子,“承平百提烽燧冷”。他没有因心情郁闷停止工作,而是马上着手整饬军备。

刚正不阿的倔脾气顷刻显露。那天,他身着正式军装,威严地出现在校场。当他用锐利的目光扫视将校官兵时,竟然发现军中副总管王光祖没有来。这位骄悍老将,在地方驻防多年,不把一个文弱书生看在眼里,大概不愿看他的“指手画脚”,所以称病拒不参加阅兵典礼。苏轼是谁呀,马上命令书吏,写奏折参他。老将闻听,动真格的呀,“震恐而出”,参加训练了。此后军风军纪大变。

之外,他增修了弓箭社,把百姓们组织起来,“带弓而锄,佩剑而樵”,令全民皆兵。随时随地都能参加战斗,又不误农耕。仅仅三个月,定州治下588个村组织了弓箭社651个,成员达到三万人之多。

可惜,苏轼创造的焕然一新的定州面貌,竟然昙花一现,被浊风疾然刮去。但这让我们看到了另外的苏轼,不是东坡采菊,不是赤壁放歌,更不是做东坡肉、吃岭南荔枝的那个人了,而是戎装在身,俨然一位能征战疆场的将军。试想,在国势文弱的宋朝,如果多几个苏轼这样坚毅、刚正、有责任心又有办法的将军,按照苏轼的择变、强兵、富民的一贯主张执行,说不定就没有“靖康之耻”了,岳飞、文天祥也会好好地做太平官呢。但这只是假设,不过有一种可能就是:一旦战事纷起,苏轼也应该能作《满江红》,也要《过零丁洋》,一样留取丹心照汗青。

但是别忘了,一个偌大的天下放在一个“愣头青”小伙子手中,而恰恰他又处在叛逆阶段,结果是,一听说老师在干正经事儿,而干正经事儿必然被妨碍着的人参奏,于是马上下旨,贬到更远的地方。仅仅上任八个月的苏轼被迫南迁,去知英州(今广东英德)了。

短短的定州之任,苏轼为我们留下了醇美的中山松醪酒,留下精雅的雪浪石,留下至今茂密生长的“东坡双槐”,留下定州秧歌的悲凉韵调……当然,苏轼北上定州,不单单是悲凉,更多的是,他想用一个文人柔软缠绵的情怀,捂热北宋这片正在板结的土地;想用一个诗人的澎湃的激情,去点燃久已冷却的北地烽燧;想用儒家的仁德,去做一块抵御朔风的墙板。他去做了,但宋廷没有给他更多的时间,所以,一路南下而去,他一定久久回望定州,那是他的遗憾,更是大宋朝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