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我经考试由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有幸成为尊师重教号召的首批受益者。那年月,村里出了个“公家人”是件大喜事。整个村庄为此轰动,乡亲们纷纷来祝贺,递烟、分糖、倒茶,迎来送往这些待客之道都由我过去的学生、远房侄子国玉忙活。

我吃上国库粮,妻子与三个孩子仍是农业户口,他们每人有8厘自留地,每星期六结束一周的教学回家,首要任务就是侍弄自留地。我虽生在农村,但自小读书,下学就当教师,对庄稼活可谓一窍不通,而国玉已是有12年“农龄”的地道农民,每个星期六都帮我干活,成为我家自留地的主劳力。这年秋天他帮我刨地瓜并送到家,磨磨蹭蹭不走,我发现他动作拘谨、欲言又止。说:“国玉,有什么话就直说。”他搓着手低声说“眼见就到冬天,我想向老师叔借五块钱,给两个孩子买双鞋。”我痛快地回答“没问题,五块不够就十块。”他摆摆手,笑着说“够了!够了!”

1982年实行分田到户,乡亲们欢喜若狂,我却高兴不起来,因为我家除了原有的三分二厘自留地又分到了3亩口粮田,对我这个耕作低能又没时间的人可谓出了一道巨大的难题,可不久我的顾虑就全消除了,因为这道难题被国玉解开了。我家的地从耕地、播种到收获,全程都由他安排。我记得割小麦时他全身热汗横流,一人顶三个人。小麦脱粒时他向机中塞麦捆,机中喷出的尘土、麦毛将他的脸描画成黑乎乎的一片,根本认不出本来面目。脱完粒他笑笑吐口痰,全是黑泥。对这种倾力相助我异常感动,亲儿子不过如此吧。我无以回报,只能在年、节为他的孩子买件衣服、鞋袜聊表心意。

1985年我因学历、教龄达标,全家农转非进入县城第一中学,离村足有40里,相隔远了,但国玉照常来我家。他几乎每个星期都骑自行车来县城一次,每次来都捎来足够我全家吃十天的瓜果蔬菜。倍受感动的妻子对他说:“国玉,我左思右想,总也猜不出你为么对俺家这么好?”国玉笑笑:“婶子,你肯定不知道,小时我家贫,念书时老师经常给我笔和本。又培养我当班长,特别信任我,可以说待我情同父子,这师恩一辈子也报答不了。我是个庄稼人,帮干点活算什么。”

1986年他对我说“咱是庄稼人,种地是咱的老本行,现在我种五亩地,只够年吃年用,一辈子也富不起来,我寻思索性多包几亩地,多打粮,多收入,让日子富起来。”是的,经过二十多年的农业集体化,乡亲们年复一年地向土地要粮食已形成一种牢固的意识,他们不会去想办工业、商业,即使我这个文化人也想不出致富的新点子,我同意他的打算。他说话算话,五天之后他笑逐颜开地告诉我:“我新承包了10亩地,老师,又要麻烦你了。”接着说“包这么多的地,耕作、运输只凭双手和独轮小车没法胜任,雇别人机械花费太多,我想买台手扶拖拉机。”看到他志在必得,我说,“说吧,你需要多少?”“四千五。”“行,现在就拿。”说罢,师生二人直奔农机公司赶回一台手扶拖拉机。从这年开始,他每年通过电话向我通报收入状况,我估算他四年来的净收入,有两至三万元吧。其间他多次告知我他要还钱,我说“留着用吧,算原始积累,准备更大发展。”

1990年他颇有信心地对我说“现在是市场经济了,不能只盯着种粮,眼光要瞄准市场,产品要随着市场转。我决定不种粮食转栽大姜。”我问“你有把握吗?”他说:“我已经进行过市场调查,大姜主要出口日本、东南亚各国,每年的需求量达百万吨。是国家外贸收购,销路不成问题。”又说“栽姜的成本投入是种粮的几十倍,栽一亩姜的姜种加施肥就要三千元,为了灌溉必须买台抽水机,这又要上万元,至少要六万元。”我问“你要借多少?”“两万。”“行。”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任政协委员,每天忙于调研写提案,为文史委发掘史志资料。国玉为发展大姜事业,全副精力投入耕作、施肥、灌溉、收获、储藏、销售,比我更忙,我们之间时常通话互致问候、鼓励。

2004年金秋的一天,国玉给我打来电话,邀我务必于第二天早八时到村,我不知道究竟有什么事这么急,第二天我准时在村口下车,见贯通村南北的主干道与公路相交处竖起一座红彤彤的大拱门,主席台设在拱门下,村支书邀请我上台就座,接着他宣布:“刘国玉出资硬化道路开工典礼现在开始,请国玉同志讲话。”国玉笑呵呵地站起来:“父老乡亲们,我因种姜发了点小财,也算富起来了,这不是我个人的能耐,是改革开放的功劳,是乡亲们的热情支持的结果,我是村庄的儿子,为村里办点事是应该的,在这里,我要特别感谢我的叔也是我的老师,是他三次借钱支持我。”他把手指向我,我打断他的话:“我也是村庄的儿子,应该的。”国玉又接着讲:“乡亲们,现在咱们庄稼人种地不交皇粮,种粮还有补贴,真正的赶上千载难逢的好时代,乡亲们如果信得过我就和我一起种大姜,形成规模化产业……”

整整一天,我在兴奋、激荡中度过,这倒不是因为国玉还了借款,而是从他的行动和语言中看到了他高尚的灵魂和广阔的胸怀,我坚信他一定能用自己的智慧带领乡亲走上致富之路。

2005年开始,我先后为乳山一中、金洲矿业集团编纂校史、矿史,一晃十年。2015年在昆明工作的大女儿为了给我老伴治病,把我们老两口接到春城。这样我与国玉相距遥遥万里,但我们经常通电话,从中得知有众多乡亲参与栽姜,他带头成立大姜合作社,实施统一由厂家供应化肥,统一田间管理,统一收购的经营模式……通话中最令我振奋的是告知我他被选为班长——村党支部书记,这让我更信心满满地认为:村庄一定能在他的带领下富起来。

2017年秋,我返回乳山,当天便乘车回村,黄昏时在13年前下车的路口向村中走去,当年国玉硬化的主干道上卡车、手扶车拖拉机排成长龙,人声鼎沸,乡亲们忙于卸姜、装袋、过磅。我未去打扰乡亲,信步向村中走,在拐向一条东西胡同时,遇到我叫三大爷的一位长辈。我问他的健康、生活怎么样,他竹筒倒豆子似地告诉我“这几年可了不得,全村人都跟着班长栽姜,发财了,哪家收入都有八九来万,像我这样七八十岁的老家伙都买了养老保险,每月国家给开支一千五六百,敢保这辈子衣食无忧了。”告别他我走进国玉的家门,他惊喜若狂地拥抱我,我用手拍着他的脊背说“不愧是班长,真的带领全村走上致富路了。”他嘿嘿笑着说“不是我带领的,是改革开放大潮流推动的,如果还走集体化,不知还要为温饱奋斗多少年。习总书记制定振兴乡村政策,我一定趁着这大好机遇和乡亲们撸起袖子加油干,把咱村建设的山更绿、水更清、人更富、村更美。那时候请您也回来住。”我说:“不用请,我一定回来。”


作者:刘炳桥,乳山市第一中学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