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住在县城,多年来,我却一直关注着庄稼的丰歉。
我有散步的习惯。但是,我散步时又不愿意像大多数人一样,绕着社区附近的沁园湖一圈一圈地转。于是,我就从沁园一侧向南去,沿着河边小路往城外走。约有二十多分钟路程,就到了郊外庄稼地中的阡陌小路,得以看到庄稼的生长情况。夏收时节,看着一片片麦子由绿变黄,然后被收割机收获。年复一年,我竟然记住了这样的时间:有一片麦子播种的时间一定是在10月8日至10月12日之间,而麦子收获的时间则在来年的6月10日至6月15日左右。通过这片麦子的长势,我可以大体判定这一季的丰歉情况。到了秋季,前些年时兴在刚刚竣工的公路上晾晒玉米,城郊村庄的农民把公路两边铺成一片一片的金黄。我从旁边小心翼翼地走过。有时稍稍驻足,必然要问一句晒玉米的人:“今年收获如何?”得到的都是诚实的回答,或:“还不错”,或:“收成一般”,或:“不咋样”。他们的回答与我对眼前庄稼成色的判断没有多大差别。
民以食为天,食以粮为源。而粮食,在我这个从农村走出来的人眼中又是具体的,它们是麦子(小麦),是玉米(棒子),曾经还有地瓜(红薯)。当然还有一些其它的庄稼,如高粱、谷子、大豆等,在这里算不让大宗粮食作物。当年,这三种农作物是我的家乡地里长出来的可以果腹的主要庄稼。作为一个喜欢写作的人,几十年来,我曾经写到过麦子,也写过玉米,但尚未写过地瓜。而地瓜,在我的记忆中却是最为丰富而清晰的。
地瓜,又叫红薯,亦称甘薯,四川人又叫它红苕。在我童年的记中,地瓜是主食之一。田进子周围有一大片一大片的地瓜田,绿油油一直铺展到很远。那些年月,别的庄稼长得有好有差,可是地瓜却长得普遍很好,一亩地能收好几千斤,成为当地农民赖以填饱肚子的主要食物。记忆里,从地瓜收获以后,煮地瓜作为一种主食,要一直吃到来年春天地窖里的地瓜冒芽不能再吃。没有其它粮食,就煮地瓜干吃,或者吃地瓜面窝窝头。当年,除了糠菜团子之外,我最怕吃的食物就是地瓜面窝窝头和地瓜面做的面鱼(蝌蚪)。别看煮地瓜可以吃,煮地瓜干也勉强吃,但是,用地瓜面做的这两种食物,我吃了就想呕吐。至今想起这两种食物,我就非常害怕。那时不明白,为什么甜甜的地瓜,晒干磨成面粉再做成面食之后,是那么一种令人恐怖的味道。可是,我对地瓜是又怕又恨又爱。当年,我们那个村虽然小,却也有几样事情远近闻名,其中之一就是繁育地瓜苗。我童年最初的记忆中就有家前的几方地瓜养育池,我那儿叫地瓜炕。时间大概在1958年,算来我那时我才四岁。后来,由于生产队里年年要繁育地瓜苗,我就对地瓜炕如何繁育地瓜苗有比较清楚的了解了。建地瓜炕要在村子近处一处比较开阔也向阳的地方,先开挖火道和一头便于烧火的露天坑道。地瓜炕为长方形,东西横向,东西大约有九米长,南北约有三米宽,在年大概要建五六个。火道呈Y型,下面大约五六十公分深,边坡大约为四五十度。整个火道要修理得整整齐齐。然后,架上檩条,上面铺一层高粱杆做成的箔,我们叫它秫秸箔。秫秸箔上横立上有间隔的一层红砖,红砖之间的间隔会是一条格有规律的烟道,均匀传递热量。红砖上面再铺上一层秫秸箔,秫秸箔上铺一层细土。细土上面就竖着摆上一层大小均匀的地瓜(这种育秧的地瓜人匀叫它“地瓜母子”),在地瓜上面洒上一层细土,均匀地洒上水,上面盖上厚厚的草苫子来保温。一方方育秧池子上好了地瓜母子,就可以在池子一头坑道里烧火了。烧火的灶连着育秧池子的火道,烧火就跟农家烧锅灶着不多,池子的另一头建有烟囱。一烧火,烟和热量就被吸进育秧池下面的火道里,烟顺着烟囱冒出,热量就留下来,如此这般,育秧池里温度就提高了,池里面的地瓜母子就在温度和湿度适合的条件下,就渐渐冒出小芽。过了一段时间,地瓜的小芽就拱出上面上细土,形成满池子一层紫英英的地瓜幼苗。在地瓜苗在繁育池中的成长过程中,湿度、湿度都要掌握好,若不然,一是苗不齐,二是苗不壮。那时,我就认识了像筷子一样长的温度计。在管理人员的悉心掌控下,秧苗一天天长大了。当天气适宜时,地瓜苗子就可以往大田里移栽了。这种春天育秧的地瓜,叫春地瓜;而麦后用地瓜蔓裁成段栽的地瓜叫麦茬眼儿。春天繁育地瓜苗,现在想来从建池到出苗整个过程的技术含量都较高。那时,我们村里繁育的地瓜苗子很有名,很远的地方的人都来买。我之所以对春天地瓜育苗记忆得这么清晰,是因为当年我母亲年年在生产队繁育地瓜秧苗时,她是被安排给地瓜炕烧火的。有时放学后我也帮着烧几下。后来我想,当年母亲是抽烟的,烧火的材料就是些庄稼秸杆,有好几年是麦秸,那么多年竟然没有失一次火,想来真是一个奇迹。几十年过去了,地瓜作为农民的主食早已成为历史。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地瓜作为主食,帮农民度过艰难岁月的那些刻骨铭心的细节。
地瓜、玉米和麦子三种庄稼,我写过最多的是麦子。所谓“最多”,也不过是一篇作文、一篇小说和一首诗歌而已。这三篇文字时间跨度长达40年。那篇和麦子有关的作文是在读高中的时候,现在称作齐河三中高七一级(1971年春天入学),我所在的是五班。当时,教我们语文课的是韦洪都老师。这年麦假后开学不久,韦老师布置作业:每人写一篇和麦收有关的作文,用新闻通讯的形式写出来。当时,我们对怎么写通讯心里没底,我想了一下,就把在放麦假时一天晚上参加生产队用脱粒机打麦子的情景描写了下来,题目就叫《夜战》。由于是亲历,感受很深,因此写得很生动。交了作文后,韦老师还我这篇作文范文在课堂上用他那特有的抑扬顿挫的声调读给同学们。其实,这篇写麦子的作文,现在看来并不是“通讯”,而是一篇“特写”。高中毕业时,我和班上的十多个同学一起参军,去了大西南。谁知我一介书生竟然当了14年兵。从部队转业后,当时父母健在,每年麦收时,我们都要请几天假,从县城回乡下老家参加麦收,从而与麦子又有了亲密接触。那时,虽然包产到户了,打得麦子也不少。但是,当时上缴提留还是农民一项很重的负担,并且一年的提留都要丰麦季收齐,这就影响了农民的生计,特别是影响了部分困难家庭孩子麦收后读书上学。为此,我以《麦子,麦子》为题,写了一篇7000余字的小说,塑造了一个即将上初中却面临辍学的女孩的形象,描写了她想用自己的方式解决上初中的学杂费问题的过程。当时写得很动感情,写成后也感觉良好,就投给了《山东文学》,在当年第六期发表出来。可是,这篇写麦子的小说虽然发表了,但是我颇为不满意:编辑把小说原稿的后三分之一给删掉了。后来,在我出书时,则把被删的部分加上了,恢复了小说的原貌。这就是收入在我出版的第一部书《豁然开朗》中的那篇小说《麦子,麦子》。和麦子有关的第三篇文字是一首诗,题目是《麦收季节》,写的是对传统收获麦子方式和现代农机收割麦子的一种复杂的心理感受。这首诗发表在那年刚刚创刊不久的《齐河报》第四版上。我虽然喜爱写作,但极少写诗。没有想到,这首诗还得到了一位朋友和一个年轻诗人的好评。通过以上三篇跨度长达几十年的文字对麦子的书写,可以想象我对麦子这种庄稼的看重。
虽说是我极少写诗,但是前几年有一段时间经不住一些诗人的鼓励,还曾经写过两组诗,发表在《小拇指诗刊》上,其中就有一首是写玉米的,题目叫《幸福的玉米》。诗中说:“一天/田野里正在抽穗扬花的玉米们/集合起来 开会/讨论时下的热点话题/谁最幸福 微风吹过/玉米窃窃私语/看看路上行色匆匆的/那些被称作高级动物的人/再看看一行行站得笔直的同伴/一株玉米首先发言 它说/那些两条腿的人/整天为一种叫做钱的纸片儿而奔忙/为了那些纸片儿而坑蒙拐骗/甚至互相杀戮/他们能幸福吗/而我们玉米 每一棵/都怀揣着一个 或者两个/金色的梦想/这梦想到了秋天/就会变成金色的果实/因此 我的结论是/我们玉米是最幸福的 一阵南风吹过/哗哗哗/玉米们对那株玉米的发言/报以热烈的掌声”。这种拟人的写法,表达了的是对玉米和人生的一种认识,可以窥视我对玉米的感情。因为在我童年和少年相当长的岁月里,玉米曾经是我们最基本的口粮。玉米的成长过程,也是我极为熟悉的。麦收之后马上就要播种玉米,小苗出来之后要锄草、间苗,长到齐膝高要及时施化肥。那时化肥很少,就要施非常刺鼻的氨水,还要及时壅苗。玉米有了病虫害要用时喷药。一直到收获,包括掰玉米棒子、往地头扛玉米秸杆、在生产队的场院里用棍子砸玉米脱粒,等等和玉米有关的农活,少年时我都干过。记忆中最无法抹去是,虽然像我这样的少年也要尽量在生产队假多干活,但是读高中时还要到邻居家中借粮(玉米),直到我当兵时(高中毕业)还欠着邻居的50斤玉米——这是上世纪70年代初的事情。
之所以要写一写对地瓜、麦子、玉米等三种庄稼的记忆,是因为在我的家乡,这三种庄稼是最基本的粮食作物。虽然地瓜已经失去了作为主食的身份,家乡的土地上再也看不到大片大片的地瓜田,但是,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它作为一种高产作物,曾经为我们度过灾荒年月做出的贡献;玉米如今也不再作为主食,但是不少人还是喜欢喝玉米粥,并且它仍然是这片土地上的主要农作物,成为养殖业和部分非农产业的主要原料,实现了身份的大转变;麦子仍然是、可能永远是我们家乡主食的重点农作物,它的最大变化是实现了稳产高产,一季麦子丰收,全年吃饭不愁。大白馒头一年四季已经是家家户户餐桌上的主要角色。
当我从细部叙写几种庄稼的时候,作为一个长期从事宣传工作的写作人,我还要从宏观上阐述一下自己对粮食历史的认识。几十年来,粮食的角色发生了巨大变化。首先,人们摆脱了对缺粮的恐惧。曾经有这样的说法:手里有粮,心里不慌。中国历史上,饥饿、缺粮是百姓最大的梦魇,也是一些朝代被推推翻的主要原因之一。翻阅史书,常见一些朝代末期“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的字眼,甚至有“岁歉,大饥,人相食(《齐河县志•大事记》”的记录。看着这些文字,我这个对书面汉字特别敏感的人,禁不住心惊肉跳,不忍卒读。由此想到几个重要的历史转圜点:其一,二十世纪80年代开始,中国人摆脱了饥饿的梦魇;1993年,中国停止了使用粮票,标志着粮食的充足。其二,中国的农民不再因种庄稼而纳税,2006年,中国农民告别了绵延两千多年的“皇粮国税”。最近几年,农民种地有了补贴。其三,最近的一个重大事件,国务院机构改革,不再是单纯的“农业部”,而是成为“农业农村部”。几十年来,有关土地、有关粮食、有关农民、有关农村,不断有重要历史节点出现。有的人可能不以为然,但是,我深深感到,中国作为一个有13亿多人口的大国,农业的变革、农村的变化、农民角色的转换,对中国的现代化具有最根本的意义。因此,当回首改革开放40周年的时刻,我把目光投向了农村:在广袤的田野上,那些庄稼在轻轻地诉说着这几十年的故事,请我永远不要忘记:岁丰稔,天下安。
在历史的长河中,40年时间只短短一瞬,正是改革开放,让我们这个农业大国在短短40年中就实现了本质性的嬗变,完成了几千年来的一个梦想:不但实现了人人都有饭吃、有衣穿,而且实现了小康,并向全面小康迈进,进而建设一个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现代化强国。大哉,改革开放!壮哉,改革开放!伟哉,改革开放!
作者:华锋
齐河县委宣传部原常务副部长
齐河县委党校常务副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