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材魁梧,略有蹒跚,从卧室里走出来的江老轻声地招呼保姆递送茶水,稀疏的头发基本上全白了,目光和善而坚定。他缓缓地坐在沙发上,将身体稍稍向后靠了靠,然后手臂撑起下巴呵呵一笑,不无自嘲地说:“真是老了。”
向来不服老的江老如今已经83岁了,在2008年10月因患中风后遗症住院两个多月后,他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
1956年,刚从苏联学成归国的江平,带头写了一张大字报,随后被划为“右派”,从此开始了22年的曲折人生。在这段颠沛流离的漫长岁月里,他常常想一个问题:中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想到的答案是,在中国沿袭了几千年的人治传统轻而易举地破坏了秩序,而解决之道,在于制定法律。从此,他矢志做一个法治的“布道者”。
他先后参与了《民法通则》《行政诉讼法》《合同法》《国家赔偿法》《公司法》《证券法》《票据法》《合伙企业法》《独资企业法》《信托法》等诸多重要法律的立法工作。
勇气来自良知,只向真理低头
江平已然成为了一个符号,他不仅仅属于政法大学,也不仅仅属于法学界,许多场合,只要江平到场,众人都会起立鼓掌,他拥有超出法律之外的勇气和影响力。
而江平说:“我的勇气来自于良知,我只向真理低头。”
祖籍浙江宁波的江平,1930年出生于辽宁大连。性格激情奔放的他在1948年考入燕京大学新闻系,立志成为一名记者“为民请命”,但时局动荡,大学第一年他选择停课参加学生运动。1951年8月,他作为新中国首批留苏学生进入莫斯科大学学习法律。
1956年,因成绩优异,26岁的江平获准提前一年从莫斯科大学回国,任教于北京政法学院(中国政法大学前身)。血气方刚,激情澎湃的他积极响应组织的号召,写了一张关于整风五点建议的大字报,就是因为这张言辞激烈,呐喊自由的大字报,让他戴上了“右派”的帽子。
很多年之后,当年一起意气风发的同学们相聚时说起此事,都笑说江平是“提前一年毕业归国,就是为了抢一顶‘右派’的帽子。”那段时间是江平的人生低谷,噩梦接踵而至,结婚一个月的妻子不堪政治压力与他离婚,他下放北京市郊劳动改造时,左脚又被火车轧断,从此只能换上假肢行走……
1978年的秋天,江平接到了宣布他“彻底平反”的正式通知。一起交还给他的,还有当年他的批判材料和写了无数遍的个人检讨。那段时间里,一空闲下来,江平就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反复看,经历了22年压抑的“右派”生涯,他立志做一名法治的“布道者”。
1979年,江平回到了政法学院任教。面对“文革”后的法律废墟,他那颗执着追求文明的心复苏了,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所经历过的创痛和不幸,以社会和民众的良知,站到了当时中国法学的前沿。
他不仅在大学校园里广受欢迎,还参与了我国多部法律的制定。1985年作为“民法四杰”之一的江平参与起草了《民法通则》,《民法通则》被誉为中国版的“人权宣言”,其标志意义超越了法条本身。《民法通则》颁布一年后,江平牵头成立了“行政立法研究组”。1989年颁布实施的《行政诉讼法》被西方认为是中国现代法制的开端,它标志着政府也可以成为被告,“民告官”自此成为流行词汇。
2008年11月24日,“30年30人·改革开放30年风云人物致敬盛典”在广州白天鹅宾馆举行。会议间歇,江平袒露心迹:“上天总算是公平的,1956年以后,给了我整整22年的逆境,又给了我整整22年的顺境。逆境给了我磨难和考验,国家民族亦如此,我喜爱的一句格言就是‘只向真理低头’。”
敢为国事鼓与呼,法学大师的外交典范
1996年12月6日,江平在中央党校以《市场经济的法律机制》为题,作了一次深具影响的报告,引起了热烈反响,这篇讲话还通过录音、录相等形式广泛传播。这个报告的基本观点受到了政界、法学界以及经济学界的高度重视。江平报告的基本主张就是不以所有制性质来划分市场主体,市场主体在法律上是一律平等的。他呼吁:“走国有企业全面股份制改组的道路,这是历史的正确选择。” 2005年10月,由江平牵头制定的我国第一部《公司法》正式颁布。
1997年他在参加中央党校的另一次名为“五个当代”的讲座系列中,以《当代民商法》为主题,以很长的篇幅阐述了现代企业的理念和制度结构,再一次呼吁国有企业要完成向现代企业的真正转变。
或许很少有人注意到,作为一个法律人,他的公共外交才能同样不乏过人之处。
1987年,江平收到了一封来自意大利的邀请函,邀请他以学者的身份参加在意大利召开的世界罗马法学术大会。江平在大会上用俄语发表了《罗马法在中国》的演讲。在这次演讲中,江平主要讲了中国民法的体系渊源,讲了中国民法司法精神的恢复。
这是江平第一次以法律学者的身份参加这样的国际学术会议。当时来自欧洲大陆的一些学者还提出了很专业的问题,江平同样用俄语一一回答。这次对外学术交流使江平和罗马法结缘。从此,他不遗余力地在中国推动罗马法的研究。
在此后十多年的时间里,江平始终活跃在国际学术交流活动的一线。他先后到过德国、俄罗斯、瑞士和澳大利亚等十多个国家发表演讲和学术交流,或介绍中国市场经济的根本法律,包括市场改革以来的变化、市场经济的建立、国有企业改制等,或介绍民商法在中国的发展,当然也涉及到中国的司法制度。
“一丘之貉、臭味相投”的半路夫妻长相依
江平的老伴崔琦——这位18岁就参加革命的前华北大学毕业生,谈吐儒雅,她是江平无法离开的贤内助。
1967年,已经鳏居十年的江平,终于走出离婚的阴影。在北京政法学院同事的介绍下,江平与同样是“摘帽右派”的东城区房管所干部崔琦相识相知,最终走进婚姻的殿堂,相濡以沫地一路走来。
崔琦回忆说,当时的结婚仪式丝毫没有走进新时代的意味。两人头上都有“摘帽右派”的帽子,在“唯出身论”的年代,两人都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两人都有父母亲要抚养,每个人的家庭负担都不轻……在这么一种境况下结婚,着实有点冒险。
决定跟江平结婚,崔琦也面临着来自各方面的非议。她说:“现在人可能说我当时眼光不错,选择了江平。可是当时,大家却不这么说,人们常问我:出身好的人有的是,你为什么选择他呢?而且,你自己的历史、自己的出身也不怎么好。人家没
明说,潜台词就是,你们是一丘之貉、臭味相投。”
1967年9月28日,江平与崔琦举办了简单的婚礼。那一年,江平37岁,崔琦33岁。两个“摘帽右派”选择“文革”初期结婚,的确需要一点“革命”的精神气概。尤其是在婚礼上,江平还破天荒地打上领带。以当时“革命”的眼光来看,这无疑是“大逆不道”的。
颇有时代特色的讽刺在于,两个“摘帽右派”可以选择结婚,却选择不了结婚的日期。崔琦说:“当时决定结婚,找什么日子呢?你甭想10月1日,那是祖国的生日,而且,人家也说了,你也不能大张旗鼓,就让我们9月28日结婚。结婚时,也不能随便请人,这派请对了,那派请得不对了,这也麻烦。所以,我们就以家人为主,请很少的亲戚来家里坐坐,就算完婚。”
决定结婚前,江平跟崔琦说了句书生气十足的话,至今让崔琦记忆犹新:“反正我和你结婚,每月就这69元钱,69元钱之外的事情,我也没有办法,你让我去借,这事我做不到。”当时江平每月的工资是69元,崔琦每月工资62元,加起来只有131元,这就是全家每月的生活费。这131元中,每月还要拿出20元,给两家的父母各自10元。崔琦手中可供开支的预算只有111元。1969年6月,江平和崔琦的第一个孩子江波来到人间。由于批斗别人时,崔琦经常被勒令陪斗,精神高度紧张,再加上生活压力大,医疗条件差,导致崔琦在生江波之前,连续四次流产。
回忆起这段往事,崔琦依然充满忧伤:那时候生孩子,心情不好,流产了四个,江波是第五个。我是“摘帽右派”,一会斗这个,把你拉去陪;一会斗那个,把你拉去陪。你甭想安安静静待着。一般妇女本来就有习惯性流产,你一流流一串,关键是心情不怎么好。这第五个,还是医院大夫发了慈悲,不要造反派的介绍信,就冒着危险把我留下保胎。当时,没有造反派的介绍信,一般的大夫都不敢收我。可在当时,等造反派的介绍信开出来就晚了,如果我不去保胎,那我今生今世就没机会再做母亲了,那时候我已经35岁了。
近四十岁才初为人父的江平,当然十分欣喜,即兴写下《七律·纪念波儿出世》:谁遣此儿下尘河,未落人间已颠坷。抱婴床前沉百感,握笔案头发九歌。犀无梳处方知老,欢未成时几经折。江海行舟多险阻,愿汝长能耐风波。
三年后的1972年,江平和崔琦的第二个孩子江帆来到人世间。但由于政治运动频仍,崔琦精神压力大,昵称为“小妹”的江帆不幸患有先天性智障。念及往事,崔琦依然痛苦不已:“1972年生完江帆后,江平又去了延庆。江帆生下来七斤半,却患有先天性智障。到一岁八个月的时候,孩子还不会下地走。每天我早晨出去的时候,孩子还没醒,我晚上回来,孩子都已经睡了。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抚养这个孩子,你要说这孩子突然能变得和正常人一样,那真是出现奇迹了。”
无论如何,年过四十的江平夫妇,膝下有一儿一女。尽管还需要跟家人分离,生活中还面临着诸多困难,但江平和崔琦的小家庭,已经慢慢走出困境,江平灰暗的人生也有了不少亮色。
对于两人携手走过的风雨历程,江平心存感激:“改革开放三十年来,我之所以没有后顾之忧,全靠崔琦和崔家人的大力帮助。所以我的事业如果说有所成就的话,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有个贤内助。”
在客厅通往卧室的门廊上,江平亲笔写成的“忘忧”二字悬挂在正中。江平对老伴说:“进到卧室以后,所有工作和生活上的烦恼一概忘掉。”
生活中的江平,是个铁杆球迷,这可以追溯到他早年在崇德中学读书的时光,从那时起,他便是校足球队主力。一谈起足球,老人顿时表情丰富,“像我这么大年纪的球迷是不是不多?”随即,他呵呵一笑。2008年北京奥运会,江平专程前往工人体育场,观看了巴西和阿根廷的半决赛,之后又到鸟巢看了一场国际米兰与拉齐奥的对阵,大呼过瘾。足球是江平最大的爱好,国内的足球比赛,他也很关心,但凡有国安的比赛,他便抽出时间盯着。老伴崔琦半夜醒来,经常看到他披着衣服在客厅看球,“他可真是球迷,如果说晚上还有一场比赛,哪怕半夜两点也要爬起来。”
崔琦说,当年在喀山大学和莫斯科大学求学期间,江平就是校足球队的。后来被划成“右派”,那段时间心境沮丧,在劳动期间被火车轧断了腿,球不能踢了,就只能看了。
江平说,他不是文盲,是电脑盲。尽管家中有电脑,但并不懂得如何操作,他的生产方式还是手工作坊式的,他认为这是自己最大的不足。因为不用电脑,很多信息的利用就会受到限制,视野不够新、不够宽。不过,他又自我解嘲说,好处也是有一点的,那就是,不会被网上的大量材料所淹没。“所有我写出来的东西,都是我自己的原创,是我思考后的文字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