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今年年届90(虚岁),一套《黄永玉全集》已于7月底出版。得此消息,我倍感兴奋。因为工作的原因,我与黄永玉曾经有过几次交往,为单位收藏了他的一些书画作品。他独特的个性和人格魅力,让我深深折服。
(一)
黄永玉乃“性情中人”。他不如夫人张梅溪之亲和,不如女儿黄黑妮之“修养”,不如儿子黄黑蛮之豁达,但他无疑是这亲密一家人的核心和灵魂。了解他的人都知道,黄永玉想事和工作时,谁都不能打扰。
1996年5月27日,经过一个多月的“(报)纸上追踪”后,我终于得知黄永玉抵达长沙的确切消息。经过打听,我找到了他的联络人吴先生,提出“想请黄老送一本自传体小说给家乡的图书馆保存,只占用他几分钟时间”的要求。吴先生答复我说:“这次黄老是路过长沙回香港,停留时间短……这样吧,你留下电话,我转告黄老。”
恐希望落空,我立即向本单位部门雷主任作了汇报,并邀请他下午一道去闯九所(黄永玉下榻宾馆)。途中,雷主任有些犹豫,问我:“我们冇得钱买黄永玉的作品,他会不会赶我们走?”我知道他上午刚看过一篇文章,提到黄永玉曾手书一则 “启事”,挂在他凤凰宅邸中堂的左壁上:“画、书法一律以现金交易为准。严禁攀亲、套交情陋习,更拒礼品、食物、旅行纪念品做交换。当场按件论价,铁价不二,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纠缠讲价,即时照原价加一倍。再讲价者放恶狗咬之,恶言恶脸相向,驱逐出院。”
于是,我安慰他说:“君不见他还讲过一句话么:‘有些事,政府缺钱难办照顾不过来,能帮就帮一帮。’我们图书馆靠的是国家拨款,正属于缺钱难办、照顾不过来之列。他能帮帮更好,大不了被赶出来,我也‘老脸不红’,反正我是为公家而非私人。”
来到九所宾馆,因黄永玉正与省领导会面,我们未能如愿。第二天上午,当我们再次来到九所宾馆时,联络人吴先生告诉我们:“黄老正在创作《西洲曲》,他答应‘画完了再题字’。”见此,我趁机向他提出,希望能在一旁观看黄老作画。吴先生认真思考了一会,点头同意了,因此我们得到了一次观看黄老作画的机会。
第三天再去,我们惊讶地发现,这幅宽2.8丈、高1.4丈的巨制几近完成。这时,吴先生悄声跟我们介绍,画中的女子原来“塑造”得比较现代,黄老越看越不满意,自嘲“有点卡拉OK”,后来作了很大修改,才变成现在这种胖胖的、符合唐代丰腴之美的女子。
作品完成后,黄永玉已显倦态,但他还是为我们题写了“湖湘人物”四个字,直到第三遍才满意。九所宾馆的负责人也想请他题词,他则说:“以后回香港写好了再寄给你们吧。”
很快,几个工作人员将画作卷成筒状,小心翼翼地抬下楼。黄永玉跟在后面叮嘱:“慢点走,找个宽敞点的地方挂好。”当工作人员往小礼堂的墙壁上挂画时,黄永玉则坐在凳子上静静地观看着,有种如释重负的神态。
这时,我走到他的身边,蹲下来悄声问了他一句:“黄老,听说您写了一部自传体小说?”“不是自传体小说,是小说,叫‘无愁河的浪荡汉子’。”黄老用凤凰话回答。我装作没听清,将随身携带的一本《芙蓉》杂志递给他,他便掏出一只旧式大号金笔,刷刷刷地在上面写上了书名。
这时,《西洲曲》已经挂好,大家纷纷驻足或趋前观赏。有人问:“黄老,这荷叶怎么这么像?”“这是用真荷叶蘸上颜料后摁上去的。”黄永玉幽默地回答道。人们将信将疑,纷纷以画为背景合影留念。我也不例外,趁机和黄老拍了一张合照。
黄永玉疲惫地落座后,九所宾馆一位负责人走过来,说:“我们所里的小妹子也想跟您照张像,可以不?”黄永玉顺着这位负责人所指的方向望去,发现几个小丫头正躲在礼堂门口,傻笑着望着他,便利落地站起身,提了提神,亲切地招呼道:“来来来,过来照张相……还有人没有?”他一边将作画时露出来的一节衬衣扎进裤腰,一边说“应该有礼貌些”。
(二)
第二次见到黄永玉,是在1997年初春的一天。当时,我刚接受了一位四川湘籍人士的赠书,不久,一位长沙铁路公安干警告诉我:“黄永玉来了。”他是黄永玉侄儿的好朋友,此前曾给省图书馆捎来几本黄永玉的赠书。
因为黄老的赠书比较珍贵,当时这位朋友通知图书馆派人取书时,要带上介绍信和收据,图书馆负责人便把任务交给了我。见是我来取书,这位公安干警十分高兴,说:“要知道是您来,我就不要介绍信了。您过去所发的一篇文章配图上还有我呢。”谈及黄老的这套赠书,他感慨地说:“他侄儿为他的画展忙碌了一个月,也想得到一套这样的赠书,但黄永玉不肯,反而问他‘你要做什么?’”
次日,我带上赠书证,直奔九所宾馆7号楼,可服务员以我没有预约为由拒绝通报。就在我一筹莫展时,黄永玉伉俪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来到了一楼。原来,为了迎接香港回归,香港电台教育电视部拟拍摄一部资料片,并选择了金庸、贝聿铭和黄永玉三位著名华人。而拍摄黄永玉的外景点,选在北京、香港、长沙和凤凰等地。
匆匆而过时,黄永玉扭头看见了我,笑着点了点头。他这次的装束,与上次有着很大区别:上次他穿得随便,看上去更像一位乡下的老农。而这次他头戴深色小沿呢帽,穿得既随意又很有格调,一望便知是海外归来的华人。
在草坪上,黄永玉席地而坐,盘着腿对着摄像机讲起了自己的艺术历程。他一时把烟斗叼在嘴上,一时又拿在手里比划着,娴熟、自然、和谐得就像舞动一根指挥棒和教鞭,使得他那双灵巧的手看起来更加有分量和具有稳重感、亲切感。
拍摄间隙,我代表省图书馆对黄老去年赠书和赠送的墨宝表示感谢,并奉上了正式的赠书证。闲聊中,黄永玉问我:“你们那里有没有王船山的书?”我以为他要借了看,回馆后即在地方文献书库《王船山文集》中借了几本复本晚上给他送去。他看后却说:“我不要借的,有买没有?”几个月后,我便买了一套《王船山文集》,让那位铁路干警捎给了他。
拍摄完毕,大家回到会客室。见到屋里的电视正播放广告,黄永玉忽然说道:“湘泉酒是‘喝出来的名牌’,不晓得是怎么喝出来的?”一旁的吴先生笑了笑,未置可否,我则接话道:“湘潭电机厂出了种电扇,其广告词是‘吹出来的名牌’,大约见它好,一些厂家就东施效颦了。”黄永玉听了,不以为然地笑着摇了摇头。
一会儿后,夫人张梅溪从房间里走出来,说:“永玉我走了。”黄永玉便送她出门,在门口叮咛了几句。回到室内后,我正想开口,黄永玉说了句“我累了”,便不管不顾地回房歇息去了。
(三)
1999年夏天,黄永玉到岳麓书院讲学,我闻讯前去聆听。次日,我到他居住的蓉园宾馆拜访,他高兴地接待了我,问起大家对其讲学的反应。我说大家的评价很高,特别是他在回答一些提问时,坦诚而不失幽默。不过,我也实话实说,认为他后面脱稿时的演讲比开场时的“照本宣科”要好,他笑着点点头。
2000年9月,黄永玉回湘举办画展,地址就在省展览馆内。我想,我该为他的画展做点前期宣传工作,以回报他的赠书之礼。于是,我写了一篇题为《翘首以待黄永玉》的文章,刊登在长沙某报上。
9月15日画展开幕,我一早就来到展览馆。8时左右,当黄永玉伉俪带着孙儿从车上下来时,立即被早已等候在此的媒体记者团团围住。那天黄永玉穿一身深色西服,白衬衣,系着一条红底小碎花领带,从容地接受了采访,而一旁的夫人张梅溪则身着黑底大花旗袍,肩披桃红色长丝巾,面带微笑。这次,比我过去见到的他们都显得庄重。
因为人多,我只能在后面踮脚遥望。忽然,我看到了黄永玉的女儿黄黑妮,便走过去跟她打招呼,她朝我笑了笑,随即不紧不慢地和我聊起来。我问她:“‘文革’初期,你哭着对你父亲说:‘爸爸,你别自杀啊!’当时你年纪还小,怎么那样懂事?”对此,黑妮作出了自己的解释。
简短的仪式后,黄永玉夫妇在嘉宾的簇拥下进入大厅,我亦抢前几步,紧随其后。他们边走边看,不时驻足在某幅作品前讲解或回答观众的询问。我虽有机会凑上前去,但为了不打搅他,始终未和他打“照面”。
就在这次黄永玉抵达长沙的早上,我就到长沙著名的百年老店“李合盛”预订了一斤蜂窝状卤牛肚,次日上午取出后送到了他下榻的蓉园宾馆3号楼。当时屋内高朋满座,我便识趣地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过了一阵,我瞅空拎着东西上前道:“黄老,这是李合盛的卤牛肚,请您品尝,不成敬意。”
黄永玉略显惊奇,问道:“李合盛,还有吗?”“长沙还有几家老字号,李合盛也在,就在黄兴南路。”我回答。黄永玉扭头问夫人:“我们是哪年去过的?”张梅溪回答:“1950年,我们从香港回凤凰,去过李合盛。”众人均表惊奇,我内心窃喜,但仍感局促。黄永玉遂吩咐道:“我们中午吃吧。”
针对这次画展,我还写了一篇文章《揣度黄永玉》,发表在《三湘都市报》上。当天下午,当我拿着这篇文章来到蓉园宾馆时,黄永玉正与钟叔河促膝交谈。看到我,他点头示意,我亦微笑作答:“不打扰二位,我找黑妮。”进得会客厅,我把报纸递给黑妮,她看后十分高兴,说:“太好了,我爸爸正在问本地的报纸有何反应呢,我这就送去给他看。”
画展期间,我自嘲为“武训”,因无钱购买画册,便找了一册黄永玉的旧作,请黑妮拿去,让她爹在扉页上写了几个字。几年间,我还是颇有收获,让图书馆收藏的黄永玉专集达到了十多册。对黄永玉了解得愈多,我对他的敬佩之情也愈深。
(四)
2004年,黄永玉年届八旬,分别在香港、北京和长沙等地举办“八十艺展”,并回老家凤凰歇息了一段时间。8月1日这天,我专程来到凤凰,在“玉氏山房”拜访了他。
八月的山城骄阳似火,当我进入“玉氏山房”大厅时,黄永玉正在为其翻新之作《春江花月夜》润色。一会儿后,他放下画笔,来到我落座的沙发旁,问:“住下了么?”“住下了。”我回答道。他便安排帮他设计“玉氏山房”的杨老师带我到院内转悠,还参观了大宅底层尚未完工的地下室。
傍晚,黄永玉留我吃饭。那是一顿便饭,全是家常菜:红烧鱼、笋干炒肉、炒猪肝,还有白菜、苋菜、冬瓜汤和沾满干椒的泡藠头,以及蒸蛋。除我这外人,只有他夫人张梅溪,他儿子黑蛮及孙子黄香、孙女黄田,以及保姆等几个人。
黄永玉来到圆桌边坐下,说了声:“吃!”大家端起早已装好的饭,纷纷举箸吃起来。盛了第二碗饭回桌,旁边的黄田已“横向发展”,将小脚丫子搁在我的椅子上了。我冲她笑笑,她便笑着收回脚,偷偷瞄了爷爷一眼。黄永玉瞪了她一眼,说话了:“黄田,怎么教你的?”“小把戏”半掩小嘴,意犹未尽地咳了两声,样子实在可笑。
祖孙俩的这种不时较量和小小“过招”,大概常常发生。据了解,一生好强的黄永玉也喜欢这隔代相传、性格像他的小孙女。所以,他不仅给“小把戏”画了像,还在画上写着:“我们黄家的女子,从小就是狠角色。”
从凤凰回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黄永玉了。因为已经退休,也就没有再与他联系。2013年春节,我忽地想起这位大我20岁的乡长,今年已是90高龄(虚岁)了,便写信给他,问他会不会像80岁那年回乡办“艺展”。虽未收到回信,但我会一直关注他的行踪,期待能再次与他见上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