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种版本、不同年月出版的有关抗美援朝的书籍数不胜数,但是那些书中绝大多数是讲高层决策、战役进程,我们从中读到的是壮烈与辉煌交织的英雄史诗。而我们接触的这些志愿军老战士,他们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叙说的是这部史诗的另一个方面——战场上的细节。这些细节强烈地震撼着我们,因为这是历史的真实。

                            伤员谷:一位女战士内心永远的痛

    有一位叫刘芳廷的老同志写来一篇仅有400多字的稿子。其中有这样一段话:“刚刚入朝的惨烈景象还恍在眼前,遍地都是我军死伤的战士。”遍地都是死伤的战士,是怎样的一幅景象?为了搞清这一问题,我们专程采访了这位志愿军女战士。

    刘芳廷同志抗日战争时期入伍,入朝时是26军军直第四医疗队的卫生班长。26军一入朝就参加了第二次战役,在东线作战。这次战役中,26军是伤亡最大的部队。该军的军史上这样写道:“第二次战役后,全军由4个师缩编为3个师,由12个步兵团缩编为9个步兵团。其中两个团各辖两个营,各团、营的人数均不足额。”从上述文字中可以推算出来,当时26军的减员不会少于3000人。

    刘阿姨告诉记者,26军的伤亡中有一半是非战斗减员——冻伤。由于入朝仓促,这支从

上海紧急调往东北,没有经过休整就入朝的南方部队,很多指战员是穿着绒衣在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中打仗的,刘阿姨入朝的前一天才接到通知去领棉衣,结果领回来的不是军装,是从民间紧急征集来的棉装。蓝的、黑的,五颜六色;大衣、棉袄、棉坎肩什么都有,全班

每人分了一件。说起入朝初期的事情,刘阿姨的脸色立刻凝重了起来。

    第二次战役打响后,刘阿姨所在的第四医疗队在作战部队后面跟进。部队推进至黄草岭后,他们开始接收从火线撤下来的伤员。一开始还能有条不紊地展开救治,但没想到后来伤员急剧增加,一切都变得困难起来。刘阿姨说,一条山谷里,满满的都是伤员。除了志愿军的伤员外,还有些朝鲜人民军的伤员,甚至还有几个韩国的、美国的、土耳其的伤员。医疗队6个卫生班,每个班都要照顾七八十个伤员,这样还顾不过来。队长要求各班尽最大的努力,能照顾多少伤员就照顾多少。然而,第四医疗队能给伤员提供的医疗保障极为有

限。

    别说是病房,连帐篷也没有。所有的民房都被炸得只剩下断壁残垣。医护人员利用残墙、树枝和雨布搭起来的马架子只能让少数重伤员住进去,多数伤员就躺在雪地里。

    医疗队随身携带的急救包和药品的数量有限,只能用盐水给伤员冲洗伤口。只有伤员的手脚冻伤严重到要危及生命的时候,才会进行手术。而手术也只能做一种——截肢。

    更严重的是没有粮食,整个“伤员谷”有五六百伤员,只能分吃医护人员携带的那一点干粮。后来,医疗队从当地挖出了一些老百姓埋藏的土豆,煮熟后分给伤员吃。

    前线医疗队担负的任务是对伤员紧急处置后,向后方转送。然而,这不同于在国内作战,后面没有解放区人民组成的担架队跟着。转送伤员这一关键的环节缺失了。刘阿姨说,数百伤员躺在山谷得不到后送,因为没有专门负责转运伤员的部门,既没有担架上来,也没有车辆上来。只有当运送弹药的汽车上来的时候,顺便带回几个伤员。但是,由于当时志愿军没有高射炮和飞机掩护,敌机的狂轰滥炸,使得很少有汽车能开到前线。看着这些得不治疗,在伤痛、寒冷和饥饿中煎熬的伤员们,医疗队员们心如刀绞。伤员死亡的数字每天都在增加,而没有药品的医护人员束手无策。刘阿姨她们能做的就是给伤员盖盖被子,或者把伤员冻僵的手脚抱在怀里暖一暖。刘阿姨含着眼泪说:有一个四川小战士只有18岁,严重冻伤,每次去看他,他都会对我笑笑,说自己能坚持。那天晚上,我去看他,还和他说了很长时间的话,可是第二天早晨我去看他时,他死了,脸肿得很大。一周时间过去了,转运伤员的车辆没有来,却来了一道命令:第四医疗队迅速撤离此地,在追击部队后面跟进,接收前方战斗的伤员。

      1952年秋天,刘芳廷与担任26军侦察科长的丈夫杜良仁在朝鲜留影。当时部队正在休整,新婚两个月便入朝参战的刘芳廷惦记着丈夫多次负伤的身体,便利用休整的机会前往军司令部驻地探望两年没见过面的杜良仁。军部的战友为他们拍摄了这张珍贵的纪念照。

    面对着“伤员谷”里的五六百名伤员和这道命令,第四医疗队全体队员们的心都要碎了。但军令如山,何况前面还有新的伤员在等待着他们去救护。临出发之前,医疗队员把“伤员谷”所有的伤员都巡查了一遍,绷带松了的,再绑一绑;不能动的伤员再喂口水。伤员和医疗队员泪眼对着泪眼。一位被敌机炸断双腿的指导员紧紧抓着医疗队员的手问:

   “你们走了,谁来管我们呀?”

   “很快就会有人来把你们接到后方去治疗的。”

    医疗队长回答了一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真假的话。在伤员们绝望的目光注视下,第四医疗队撤离了“伤员谷”。

    “你们走了,没有人管这五六百名伤员吗?”记者问。“有,我们留下了一个卫生员。”刘阿姨泣不成声。记者知道刘阿姨有严重的心脏病,不敢再问下去了。刘阿姨稍平静了一下说:“60多年了,这事我一想起来就难受,我从不对人提起这些事,这是我心里的一块病呀。”

    “那么,后来这些伤员怎么样了?”记者忍不住又追问道。

    “不知道,我们留下的那个卫生员也没有回来。我们也没有勇气去打听那些伤员的情况。”刘阿姨双手掩面,说不下去了。

     所有在采访现场的人,都流泪了,默默的。

    

      


    

                                                                志愿军老战士孔繁岱讲述自己两次负伤的故事

伤员、伤员

    据官方公布资料,朝鲜战争期间,我中国人民志愿军共有22万多人负伤。在火线上,救护伤员是一件难度极大的事情,特别是在抗美援朝战争初期,志愿军的后勤保障体系尚未建立起来,伤员的后送和转运跟不上,导致不少伤员因为得不到及时的救治而牺牲。

    近期,中央电视台重播了纪录片《断刀》。这部纪录片讲述的是志愿军在第二次战役中重创美军的史实。这一仗从根本上扭转了朝鲜战争的战局,把“联合国军”从鸭绿江边打回了三八线以南。《断刀》展示了仓促入朝的志愿军部队穿着单薄的衣服,冒着零下三四十

度的严寒,用老旧的步兵轻武器,与美军的飞机大炮坦克交战。片中讲到了美军与盟军的败退和伤亡惨重,那一仗美军伤亡了2.5万人。片中没有讲志愿军的伤亡。

孔繁岱在现场演示手脚冻伤的伤员在雪地中爬行的情况

    很多人都有这样的错觉,凡是打了胜仗,都是以小的代价换取了大的胜利。事实上,战争并不如此。第二次战役中,志愿军伤亡的数量是3万余人。第三次战役后,志愿军总部召开总结大会,负责后勤工作的副司令员洪学智在发言中说,“部队普遍反映有‘三怕’:一怕没饭吃;二怕没子弹打;三怕负伤后抬不下来。”这“三怕”是当时志愿军面临的最大困

难。曾经有位志愿军老战士对记者说过这样一段话:“受了重伤,部队没有办法带着往前走,战友们往往会掏出一把炒豆子塞给伤员,说兄弟你好好坚持着,后面会有人来抬你的。但实际上,这就是等死呀!”这是真的吗?记者将信将疑。然而,最近采访到的几位志愿军老战士却告诉了我们更为严酷的事实。

    在征集到的稿件中有一篇名为《难忘朝鲜战旗红》的文章引起了编辑的关注。文章的作者是泗水县的苏树华,文章是他根据志愿军老战士孔繁岱的口述整理而成。这篇文章讲述了孔繁岱在战场上两次负伤,全凭着顽强的意志自己救自己的事。根据苏树华提供的线索,

我们来到了孔繁岱家。

    孔繁岱现年89岁,面容清瘦,步履虽然有些迟缓,但身板依然保持着军人的挺拔。孔老的听力非常差,和他交流有点困难。但当知道我们是为了采访他在抗美援朝中的经历时,话匣子就打开了。

    孔老是山东省泗水县人,1942年参加八路军。1950年11月入朝时,任26军78师233团2营4连指导员。部队入朝前驻扎在上海,当时孔繁岱得了血吸虫病住在医院里治疗。部队要上前线打仗,自己却躺在医院里清闲,这对屡立战功的孔繁岱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折磨。他软磨硬泡地缠着医生,最后医生批准他出院了。而此时,他所在的团已经走了好几天了,他硬挤上师后勤的军列赶到沈阳追上了部队。

    1950年11月19日,26军从临江跨过鸭绿江,到达朝鲜战场。11月24日,敌军集中了20万人,分东西两线发动了“圣诞节结束朝鲜战争”的总攻势。志愿军的第二次战役随之打响。12月4日,26军投入了战斗,任务是迅速到达指定位置,分割包围、追歼敌人。26军要追击

歼灭的是美军机械化部队,凭着两条腿要在雪地里跑过敌人的汽车轮子,不是件容易做到的事。军长张仁初命令“不顾一切追歼敌人”。啥叫“不顾一切”?孔老解释道,那就是什么都不管呀——有没有吃的不管、掉队的人员不管、伤员不管,只要还有一个人就得往前冲。

12月10日,美军陆战一师越过黄草岭向南逃窜。孔繁岱所在的78师尾追不舍。黄草岭,山峦起伏,沟壑纵横,冰天雪地,行走十分艰难。傍晚上山,天明时到达山顶,整整走了一夜。这时部队已断了粮,冒着零下四十度的严寒,又饿又累,个别人员有一点炒面,大家都分着吃,就像吃芝麻盐一样,一人捏不到一小撮,就着雪团吃下去。当夜连里就有六七个人冻饿死在山上。他们顾不上掩埋战友的尸体,只能抓上几把雪盖在烈士的脸上,又接着追击。

    断粮是影响部队作战行动的最主要因素,没有后勤供应,全凭自己随身携带的干粮、炒面。孔老拿出他保存了60多年的炒面袋给记者看,那袋子也就能装三斤炒面,就这袋子炒面支撑着孔繁岱连续打了12天的仗。没有饭吃,身体就缺少热量,更多的疲劳至极的指战员被

冻伤。那些冻坏手脚的同志,为了不被冻死,用双肘和双膝在雪地里爬行着。说到这里,89岁的孔老趴在地上给记者演示起来。

    采访中,他多次念叨着:没人管呀,伤员没人管!二次战役结束后没有多久,孔繁岱在一次作战行动中受伤了,这一回他尝到了“没人管”的滋味了。

    1 9 5 1 年正月初六,孔繁岱的连队奉命向三八线开进,阻击进犯的敌人。在行

军途中遇到六架敌机的扫射和轰炸,当场牺牲3人,重伤5人,轻伤16人,孔繁岱的腿部也负了伤。孔繁岱让连长带着连队继续前进,他和伤员们留在了原地。天黑以后,当地朝鲜村民用爬犁把重伤员拉走了。孔繁岱把三位烈士掩埋后,带着这十几个轻伤员开始了艰难的行军——他们要寻找一个能安身的地方。天快亮的时候,他们走到了一个小山庄——洞谷里村。洞谷里村有20多户人家。村里负责人把伤员安排到各户住下,村民对志愿军伤员很关心,可是村里既没医也没药,伤员得不到治疗,只能咬紧牙关忍受疼痛。孔繁岱虽然自己也是伤员, 但身为指导员就是大家的主心骨。他拄着棍子,一瘸一拐地到各户看望伤员。远离祖国,又和部队失去了联系,有的伤员见到他就哭起来。孔繁岱心里也很难受,但嘴上却宽慰道:“不要哭,好好养伤,过几天等往前方送弹药的汽车来了,会把咱们捎回去的”。然而他们在这个山村里待了两个月,也没有看见运送弹药的汽车——没有人知道有一批伤员在这里。由于没有任何治疗,伤员伤口普遍化浓,又不能清洗,流得到处都是浓血,屋里臭气熏天,陆续有伤员死去。那天埋葬了一个战友之后,孔繁岱想不能在这里继续等下去了,他决定带着六个伤势好转的轻伤员去找部队。留下来的都是不能行走的伤重人员,分手时,大家都哭了,孔繁岱和伤员们心里都清楚,这次离别以后不知能否再见面。

几天后,孔繁岱他们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部队。而当他们回到连队时,迎接他们的只有11个人——连队刚刚从阵地上撤下来,130人的连队在坚守三八线的战斗中,打得只剩下这11个人了。孔繁岱的第二次负伤是在第五次战役中。孔繁岱带着连队在接敌运动时遇敌人炮火拦阻,一颗炮弹落在他和通讯员之间,通讯员当场被炸死,孔繁岱的腿骨被炸断,脚也受了伤,躺在地上不能动。没有负伤的人继续前进,负了伤的自己救自己。在连队蹲点的团文化干事,守着孔繁岱要把他背走。孔繁岱知道,在敌人的炮火封锁区中,多待一秒钟都有生命危险,就催促他赶快离开,文化干事不忍心把他丢下,孔繁岱急了,冲着他吼了起来,文化干事这才跑着去追连队。孔繁岱冷静地观察了一下地形,挣扎着爬到一个山崖下,这里是一个死角,敌人的炮弹打不到。 

他一个人在山崖下躺了整整三天。在这三天时间里,没吃没喝,没见到一个人影。正在孔繁岱感到绝望的时候,听到附近有动静,他赶紧喊了起来。来人听到喊声跑了过来——这是团里的侦察员,和孔繁岱很熟。他把大衣脱下来盖在孔繁岱身上,然后找来了收容队,用担架把孔繁岱送到后面的一个地堡里隐蔽了起来。当夜,来了一副担架,抬担架的是东北民夫,父子俩。他们把孔繁岱送到了设在山沟里的一个医院。这里名义上是医院,其实就是一个伤员中转站——把从火线上抢救下来的伤员进行包扎和紧急处理,往国内运送。在这里等待转运的伤员很多,医疗条件和生活条件都很差。人多锅少,不能按时开饭,做一锅一伙人吃,吃完了再做。孔繁岱在这里待了一个多月,才被送上回国的列车。此时的他,头发有扎把长,虱子满身,衣服又脏又破,露着棉花套子,伤口腐烂,混身都粘满了浓血,臭不可闻,没有一点人样。1951年6月下旬,孔繁岱终于回到了祖国,被送到延吉第三陆军医院治疗。半年后,孔繁岱伤愈出院。孔老对记者说,从前线回到后方,就好比从地狱到了天堂。吃得好、住得好,还经常被学校、工厂、机关等单位请去作报告,享受着英雄的荣耀。然而,他的心总是不安,时常在睡梦中被惊醒,总觉得那些牺牲了的战友就在身边。

   (根据孔繁岱口述和苏树华《难忘朝鲜战旗红》一文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