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包头快五十年了,这座塞外老城的模样已经模糊,但有几样小吃依然清晰地印在记忆里,至今不忘。       

解放初期,大概我五岁那年,一个深秋的下午,奶奶带我到财神庙去看戏。第一次走在财神庙狭窄而繁华的街道上,第一次走进简陋却热闹的剧院里,我兴奋极了。原以为《打金枝》肯定要“打”,没想到唱个没完,我的新奇劲儿一会儿就消退了。眼前闪动着黄袍红褂的皇帝公主,脑子里却浮动着街上色香诱人的糖人面人;耳朵里听的是鼓声琴音,脑子里却响着街上高亢的叫卖声。戏台上那急促的梆子声很像焙子铺里擀面杖敲打面案的声音。

戏散场后,奶奶看我无精打采的样子,便领我到大铜壶前,掏出仅有的零钱要了一碗不放糖的茶汤,因为糖是另算钱的。不放糖我也很高兴呀。看那卖茶汤的爷爷站在与他平肩的大铜壶前,左手拿着盛有谷米面的小碗,停在壶嘴下方较远的地方, 右手抓壶把,只一倾,滚烫的开水如瀑布般倾泻出来,精准地冲进小碗,同时迅速提升小碗去承接瀑布,碗中面糊沸腾翻滚。陡然,瀑布急停,满碗顿时波平如镜,米香汤稠,很是诱人。我惊叹他的技艺,那么大的铜壶,那么小的碗,那么烫的水,那么远的距离,动静有致,手眼默契,满而不溢,真酷!

这位爷爷一边递碗一边念叨:“新米,淘净的,不碜。”顺手往我碗里放了一匙红糖。那一匙红糖,浮在米黄的茶汤上慢慢融化成一抹深红,渐渐洇开来,洇开来,宛如一幅写意水彩小品,深深印在我脑海里。

后来,我跟奶奶在看戏的路上还吃过两次碗坨儿。碗坨儿是用荞麦芯粉做成的。荞麦主要种植在内蒙、山西等西北干旱贫瘠地区,产量低,种植面积小,所以常有外地人不知其为何物。

碗坨儿顾名思义是用碗作模具做成的坨儿,摊位上摞着许多碗坨儿,有些泡在冷水桶里,那个大的应该叫盆坨儿吧。有人爱吃从盆坨儿上用擦子刮下来的长长的如粉条状的,更多的人爱吃刀切的碗坨儿粗短条的。女摊主从桶里捞出软颤颤的碗坨儿,故意在手里颠几下,就像把玩晶莹剔透的白玉雕件。右手握刀,熟练地将左手掌上托着的碗坨儿切成条状,顺势滑入碗内,动作麻利地搁上各种作料,淋上醋油,香味扑鼻。端起碗,滑嫩柔韧清凉的小条像小鱼儿溜进嘴里,真爽!

在碗坨儿摊旁常挨着卖咸肉的,因为有不少人喜欢在碗坨儿里拌咸肉丝。肉案上堆着像小山包一样的咸肉堆,有一小半已被整齐地劈掉,露出层层宽窄不一的红褐色的咸肉,肉层间发亮的是黄褐色的肉冻。咸肉的卤香和碗坨的醋蒜香混合成特别的浓香在摊前弥漫,极具诱惑力,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肉摊倾斜。

师傅用特宽特薄的大片刀从“山顶”一直切到“山底”,薄薄的一片,对着太阳抖动几下,像花玻璃纸,同时自信地吆喝一声:“老汤咸肉——”接着分成几小片放进划开口的叫做焙子的厚饼里,递给一位中年人。

中年人晃着夹肉焙子嘻嘻哈哈地显摆:“您瞧,一片肉里有驴有马,一口咬掉前腿后腿。”众人也哈哈附和。看来此人是这些小吃摊的常客,他回头对奶奶说:“给孙子买点儿,好吃不贵。”

奶奶不屑地说:“我们不吃死驴臭马肉。”

这顺嘴的一句话惹恼了摊主:“你老这话可不对啊,我们在包头城卖咸肉有几十年了,老天在上,诚信当头,我们都是到牛马市上买的活畜,料理干净,绝不干那些昧良心的缺德事。”众人也纷纷帮摊主说话,证明摊主诚信公道,名声好。

奶奶忙拉我离开,神秘地向我解释:“那咸肉里有毛驴肉,‘吃驴肉,囔鬼话’——吃了毛驴肉就爱说假话,咱们不吃毛驴肉。”

奶奶的箴言警句在我心里被几十年风雨消磨了不少,但敬畏之心还是有的,驴肉不敢多吃,鬼话更不敢多说。

记得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正在上早晨第一节课,突然“扑棱棱”飞出一只鸟,直冲教室的玻璃窗,“当”的一声掉到了地上。同学们惊愕地“啊”了一声,有人喊“鸽子!鸽子!”

年轻的女老师快步走过去抓了起来,端详了一下,“不是鸽子,嗯?这是什么鸟?”又大声喝问:“谁带来的?”

一位男同学慢慢站了起来,“我带来的,是沙鸡。”又提高声音说:“老师,抓牢……”

话音未落,刚苏醒的沙鸡又从老师手中冲出,直撞窗玻璃。这下教室里更热闹了,大笑的,蹦跳的,喊叫的,“沙鸡!傻子鸡!沙鸡!傻子鸡!”

这只沙鸡土灰色,有横条深色斑纹,短尾粗爪,比鸽子壮实。这位同学是在城郊荒滩上的一根电线杆下捡到的,当时撞昏了。本来用布紧紧包住放在书包里的,没想到被沙鸡挣脱飞了出来。沙鸡的翅膀特别有力,这是在荒漠狂风中练出来的,手劲儿小的人很难抓牢。 

看沙鸡飞有几次了,但吃沙鸡肉只有一次。

我们大杂院里有位姓王的老爷爷,儿女在外地,常年一人生活。王爷爷养着几只百灵鸟和画眉鸟,我们也经常抓蚂蚱喂他的鸟。他家有带玻璃罩的煤油灯,比我们家用墨水瓶改做的油灯亮多了,所以晚上我们同院几个小孩常去他家写作业看小人书。记得一个隆冬寒夜,四周很寂静,只有北风掠过井旁大榆树的干枝发出呜呜的声响。我们两三个小孩在王爷爷家写作业,王爷爷和   同院的乔大伯下棋。这时,远处隐约传来叫卖声,间隔时间较长,过了好大一会儿声音才清晰了,“卤——腐沙鸡。”“卤”字音调拉得较长,后三字音调短促,声音低沉平和。

乔大伯隔着院墙招呼一声:“买沙鸡,五号院下西房。”

不一会儿听见高大厚重的木头院门“嘎吱”响了,门洞上方的家鸽们“咕噜咕噜”地叫着。一个驼背小老头提着竹篮进了家,顿时,满屋溢香,显然也是老汤卤出来的。老人将篮子放到火炉旁,揭开包着的小棉被,再揭开一层油纸,拿出两只酱色的沙鸡,一边自言自语:“现在沙鸡不好网了,汽车在郊区白明黑夜满滩跑,沙鸡多数飞到山北面的戈壁滩去了。”

王爷爷给他倒了碗热水,说:“老哥干这营生多年了,该歇歇了,也给沙鸡留条活路哇。”

驼背老人低声嘟囔着:“人也要活命呀,唉——” 又瞅着地上盖着蓝布的两只鸟笼说了声“老哥是善人啊。”便提起篮子,抱在怀里走了。不知是篮子暖着老人,还是老人暖着篮子。

温乎的沙鸡,喷香的沙鸡,我们几个孩子像小馋猫很快就撕扯吃完了。王爷爷一口也没吃,他说养鸟人不吃鸟。

我忽然想到门洞里的那些鸽子,于是问:“爷爷,咱们大门洞里的鸽子会不会被他们偷走,煮了卖?”

王爷爷摇摇头说:“不会的,他们大小也是生意人,不会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过了两年,家里安上了电灯,夜晚的街巷也亮起来了,人声车声也多了,“卤腐沙鸡”的叫卖声却听不到了。不知是沙鸡都飞到遥远的地方了,还是驼背老人驾鹤西去了,也许他改行干别的营生了,那么大年纪又驼着背能干些什么呢?门洞里鸽子们的“咕噜”声依然响着,常勾起我淡淡的思念,那冷清的小巷里低沉的渐近渐远的叫卖声,在寒夜里含着丝丝温馨,也让人丝丝牵挂。

这些记忆虽然已经有五六十年了,但常被我提起。有时听到别人说些大话假话,我会冒出一句“驴肉吃多了”;有时看到生撞硬挤的不文明行为,我会用一句“沙鸡膀子”讽喻;有时得到别人小小的帮助,就像喝了一碗清香甜润的谷米茶汤;有时和挚友夏夜谈心,就像清凉滑嫩的碗坨儿入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