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其时的中国很穷,中国农村尤甚。
但我家同当时的农户比还显得富裕一些。这是因为父亲有每月59元的工资,再加上我们哥仨都没成家在生产队能挣工分,每年也能分回几百元。当年我家的柜盖上摆有一台“红灯”牌半导体收音机就可见富裕程度了。
周恩来的逝世是我一早从“莫斯科广播电台”收听到的。那时候这样做是收听敌台。也确实心中那么一震,因为周恩来被舆论塑造得几近完美。那时我正在山上每日搂柴,空空旷旷的大山,耳边呜呜乱响的耙齿抓地的声音都阻断不了我对这件事情的思考。我思考的主要问题是谁能出来为相。虽然这个问题有点大,虽然我是个土头土脑的农民,但位卑未敢忘忧国。这倒也符合我这个读过几天书的农民。
到了夏天,朱德又逝世了。他的逝世对我的震动不大,因为他的接班人何其多。这时由于1975年我写的独幕话剧《海棠正红》引起了所谓的轰动,公社又把我抽调到太平山大队组建文艺宣传队,准备参加县里的“农业学大寨文艺调演”。那时江青抓文艺,文艺便成了重中之重。全国正筹备“农业学大寨文艺调演”,省里也正筹备“农业学大寨文艺调演”。现在想起来有点可笑,这文艺咋和农业学大寨挂上了钩?
公社文化站站长姓齐,叫齐秀华。他的父亲外号“齐老狠”,在县电影院把门收票的。小时候我钻电影院没少让她父亲像拎小鸡似的把我拎出来。齐秀华对我还算尊敬。她每天背着一把月琴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虽然是文化站站长,但人员得我说了算。于是我又从治安大队要来了去年的老班底曾宪玲、赵文明、吴存孝,又在太平山本地找了些爱唱能跳的男女青年,就算把宣传队成立起来了。说是青年也不全是,当时我们还吸收一个姓隋的老师,能有30大多,戴着一副有瓶底厚的高度近视镜。这个老师家在太平山,在村小当音乐老师,会唱歌,会指挥。到宣传队一看,他的歌唱得并不咋样,后来就被我们辞退了。这个老师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骑自行车左侧大拐上没有“蚂蚱腿”,只有一只秃秃的大拐,骑车的时候全凭右边这只脚蹬子,而左边只是用脚尖配合。这个老师对我很崇拜。后来处得长了,我问他咋不换上一个“蚂蚱腿”再配上脚蹬子,岂不是省力多多。他呲牙一笑说如果那样,不等自己骑坏了就让借的人给骑坏了。原来奥妙在这里。也是,那年代谁家有辆自行车如同“官车”一样。别说自行车,连皮鞋、棉帽、衣服都被人借去穿着相亲也是平常得再也不能平常的事情。
我们的宣传队员分住在社员家,我当时住在大队部。每天晚上和一个叫张老五的一个小通讯员住在一起。我睡在办公桌上,他睡在炕上。不是炕上住不下,而是炕上的跳蚤太多,桌子上它就蹦不上去了。
我们吃派饭,分开吃,都派到一家人太多,承担不起。这饭都由张老五派,地主富农家不派,太脏的人家不派。我们吃得很是惬意,白吃,而且顿顿有菜,吃一碗,盛一碗,受人恭敬总比受人白眼要强。
县里的调演计划是8月份,后来唐山大地震又推到了九十月份。当时我写了两个小话剧,一个叫《翠岭红霞》,一个叫《上任之后》,主题都是反资产阶级特权的。我那时写戏不写阶级斗争,因为我内心很抵触,好像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自己埋汰自己一样。笔在我的手里,我乐意写啥就写啥。由于没有导演,我就集编导于一身。那时我们几乎都有一个心理:调演越往后推越好。这样我们可以不回生产队去干活,可以继续吃派饭了。
我们的生活很快乐,甚至说是无忧无虑。一帮单身汉也没啥可忧虑的。但老百姓有意见了,养活了这么一帮闲人,整天死吃死嚼,这派饭几天就轮一把,如何能够承受得了?可他们也是干生气、白瞪眼。“农业学大寨调演”是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是上纲上线的事儿,是一般人能反得了的事吗?
到了9月9日,毛泽东逝世,全国的、全省的、全县的文艺调演全部取消,我们宣传队就地解散,全部充实到公社的修路队伍中去,美其名曰“农业学大寨修路兵团”。我在兵团搞测量,就是拿三个杆子测直线,那个活计对我锻炼很大,知道了土法测量直线的办法,而且活计也不累。
人们都很悲痛,就觉得这天真的要塌下来一样。我没有那么悲痛,我怕我悲痛了别人说我是装的。但我也不能乐观,那不是找死呢吗?我暗自思考一个很危险的问题:这毛主席没了,阶级斗争还能这么抓下去么?能不能透点亮儿呢?这对于我这样出身的人来说思考这样的问题并不奇怪。人格被践踏被压抑得实在有点喘不过气来。
突然有一天公社的一个干部找到我说:你现在不适合在大兵团工作,立马回到生产队去。他看我有点疑惑,就又补充了一句:明天就要开毛主席的追悼会了,你没资格参加追悼会。这不是我的意见,是公社书记高立荣的意见。
我真的悲观至极!我连参加追悼会的资格都没有,我活在这个世界上还能有什么价值呢?我觉得这个高书记很是可恨,他对我是一种最大的羞辱和最无人性的践踏。
但我没有争辩的权利,只能灰溜溜地回家。回到家中我没敢出门,怕见到任何一个人,怕人们问我为什么回来了。
次日,追悼大会在天安门广场举行,全国直播。妹妹倒没被剥夺参加追悼会的权利,和一帮家庭妇女被生产队召集在一起去收听大会实况。我一个人躲在我家西屋倚偎在土炕上的一角翻看着《联共简史》。本来我家有收音机,是可以收听到大会实况的,可我没打开。我觉得没多大意思,也没有那么大的政治热情。只是心里有点难受,不是为毛主席的逝世,是为被公社书记瞧不起……
追悼会很快就散了。妹妹也是念过几天书的文化人,她笑着对我说西头老于婆子听完广播后说:国家新换的这个毛主席姓华,山东人,说话听不懂。
听后我大笑了一回。这个老于婆子把毛主席当成了一个职务,天才!
我很关注华国锋的接班,我祈盼有政治松动的奇迹出现。可是随着“按既定方针办”的信誓旦旦,我彻底地心灰意冷了:看起来我这地主崽子还得当下去,我这另类人生还得继续走下去。
何时才能不讲阶级斗争呢?何时才能给我一个做人的尊严呢?我连想都不敢想……
没有想到的是刚过完国庆节,忽然传来了爆炸性的消息:“四人帮”被粉碎了!我马上意识到这种政治格局的被改变必然会产生新的政治体系。果然,随着邓小平的复出,清明进步的政治开始显现出来了。
到了1977年,我个人的命运出现了转机,那是后话。但我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个人的命运是和国家的命运紧紧相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