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本《武官生涯三十年》的图书引起国内众多读者反响,香港、澳门图书市场也开始发行。该书作者易非,自1950年2月进入新中国第一个武官训练班学习起,从我军一名前线指挥官转战到外交战线,至1984年离休,三十多载披星戴月,三十多载殚精竭虑,把青春和热血,奉献给祖国的外交事业。
在北京解放军总医院,我们有幸采访了这位充满外交传奇色彩的军级武官。一眼看出,96岁的易老心平气和。交谈中,他记忆清晰,谈吐幽默,常常就某个问题凝目遐思,仿佛又回到当年。
易老告诉我们,新中国成立不久,毛主席指示要“打扫房子再请客”、“另起炉灶”。含意是要清除旧社会留下的细菌和病毒(敌特分子及社会渣滓),然后再和外国建交;后一句是建立自己的外交队伍。中央军委按照党中央、毛主席指示,在全军抽调一批师团级干部到北京武官训练班学习,毕业后担任武官、秘书或参赞。
“快到大年了,听到准备让我去吃‘洋饭’的消息,不知所措。我一个行武出身的人,不懂外交,不懂外语,怎么行?”易老风趣地说,“但是军人必须服从命令,我就这样告别部队,来到北京武官训练班。迈进这个门槛,从此就再没迈出这个系统。”
易非是位有着传奇经历的英雄。他1918年生于江西南昌,1937年参加新四军,历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1950年进入外交战线,先后担任中国驻印尼、老挝、巴基斯坦、加拿大等国大使馆武官。他是“皖南事变”亲历者,从敌人层层围困中,死里逃生;他是万隆会议中国代表团保卫者之一,为防蒋特暗杀我代表团成员,枕戈待旦,丹诚如血;他又是许多复杂突发事件经历者,每件事,都令人心惊肉跳。
千岛之国 斥“荷”拒“美”凛然气
1950年9月,易非被任命为中国驻印度尼西亚武官,随大使赴任。
斯时,朝鲜战争爆发,美军仁川登陆后,率联合国军以强大空中优势,欲逼金日成部队就范,扬言在鸭绿江边过圣诞。受朝鲜请求,毛泽东主席作出抗美援朝重大决策,志愿军长驱入朝,重创美王牌军,令世界震惊。
最初,在印尼的各国武官,都没看好志愿军,认为美军有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有联合国撑腰,打败志愿军在情在理。事实是中国旗开得胜,印尼国防部外事处长专门请来易非询问志愿军有何“秘密武器?”
易非笑答:“志愿军没有秘密武器,如果有的话,就是毛泽东的军事思想。”
印尼处长一头雾水,刨根问底询问什么是毛泽东军事思想?易非只好详加解释,对方听后连竖拇指。
可有些敌对国军人,仍傲慢无礼,指责中国。11月的一天,印尼军方举行招待会,欢迎荷兰海军司令官造访,邀请各国武官参加。
这位司令官来时,身着将军服,胸佩功勋章,腰板挺直,目不斜视,在中国武官面前既不打招呼,也不寒暄,想让易非难堪。
“你们中国人在朝鲜干什么?”他劈头就问。
“反对侵略,保卫世界和平。”易非正色回答。
可他没听出这句话的含意与分量,仍用挑衅的口吻说:“谁侵略你们啦?”刀削脸上阴阳怪气。
朝鲜战场上,荷军是美军的小卒,也许受到了我军惩罚,才想在中国武官面前宣泄一下。
易非当即回应:“司令官阁下,谁在侵略朝鲜?谁想把战火烧到中国?你不清楚吗?”他提高声调,“我想告诉阁下,站起来的中国人民是不怕帝国主义和它的走卒挑衅的!如果它们想把猪嘴伸到社会主义花园里,偷吃中国人民的胜利果实,中国人民一定能把它们打得焦头烂额。”
会场气氛紧张起来,司令官一时语塞,扭头用英语说了句“再见,先生。”知趣地走了。
易非怒斥荷兰司令官的事,在“圈内”不胫而走,引起各国武官在对待新中国武官态度上有所转变。那时,驻印尼使馆武官不多,除英、荷外,美军海、陆、空三军都有武官,亚、非、拉丁美洲,仅中国和印度有武官。敌对方人员多,易非十分警惕。在另一次印尼军方招待会上,当易非和印尼军方朋友握手寒暄时,一位美国武官突然来到他面前,主动伸手“示好”。易非平静地看看他,微微摇摇头。
对方一脸羞涩,不知如何收回那只手。印尼朋友也面面相觑,感到惊讶不解。
事后易非解释,从个人角度,我不应该拒绝。但我军此刻正和美国侵略者浴血奋战,作为军方代表,不应该此刻与美军代表握手。如果这样,会损害祖国和我军的形象与尊严。
万隆会议 忠不避危保总理
易非外交生涯中,对一波三折的万隆亚非会议记忆深刻。1955年4月,中国政府组成重要代表团,首席代表周总理,代表有陈毅、叶季壮、黄镇等。会议前夕,周总理在印度访问,准备访问结束,乘“克什米尔公主号”专机前往印尼。
为破坏会议,暗杀周总理,美蒋特务高价收买香港启德机场检修人员,偷偷安放定时炸弹。“公主号”途经香港加油,飞往印尼纳图岛上空发生爆炸。这就是震惊中外的“克什米尔公主号”事件。所幸周总理因缅甸总理吴努邀请访缅躲过一劫。
美蒋特务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中国代表团到达万隆前一天,易非得知,有个署名“反省过来的暗杀队员”的人,通过秘密渠道送达使馆一封密信,内称3月1日台湾当局已组成一个18人的暗杀敢死队,准备会议期间继续实施暗杀周总理及其他代表团团员的阴谋。密信称,敢死队成员均为逃亡到印尼的前国民党低层军官。规定暗杀代表团成员一名,给20万印尼盾,暗杀周总理加40万盾。
当时印尼政府虽与新中国建交,却并未与台湾“绝交”,国民党当局仍在雅加达设有党部,会议召开前夕,各地头目曾秘密聚集万隆,伺机下手。
我大使馆闻风而动。易非回忆,当时陈老总在动员会上说,代表团每个人都要做保卫工作,就是我,也是周总理的警卫员。使馆每人都有具体分工,易非主要任务是向周总理传递国内重要文件和重要信息,要绝对保密。我使馆还向印尼政府通报情况,他们非常重视,派出得力特工严格监控国民党党部的行动。会议期间安保没有纰漏。
会后,周总理率代表团正式访问印尼,这是印尼人民翘首以盼的大事。按日程,周总理在苏加诺总统陪同下,顺利地乘敞篷车游览了市容,同欢呼雀跃的群众见面,然后在大使馆举行两次大型招待会,一次招待苏加诺总统和政府高官;一次招待印尼各地侨领。在与群众见面及招待印尼贵宾时,印尼安保人员和军警密布,如果美蒋特务露头,必遭毁灭性打击。于是使馆把保安工作,重点移向周总理招待印尼侨领宴会和代表团在使馆逗留一宿的安全上。
那日,当地有名的侨领,都提前赶来,争相目睹新中国总理风采。周总理和黄大使,站在会场门前迎接客人,易非站在他们身后,警惕地扫描周围情况,严防有丝毫差错。由于安保得当,招待会圆满成功。
是夜,总理住进大使馆。易非和另位同志负责内线保卫。他静静守候在总理下榻的房门前,深感责任千钧,不得有一丝懈怠。他内心卷起波澜,能为新中国总理站岗放哨,多么光荣和自豪!夜深了,总理房间的灯依然亮着。时针指向凌晨三时,那盏灯依然亮着。凌晨四点,总理的灯熄灭了。他长长吐一口气,开始在周边巡视。等他把角角落落复查一遍,回到总理房门前,他惊呆了,总理房间的灯又亮了,一个伏案工作的身影映入眼帘,他止不住流下热泪。
如今,每每谈及此事,易非仍然感慨万端,总理为党为民鞠躬尽瘁的身影,永远铭刻在他的心头。
天亮,周总理率团回国。这次亚非会议,周总理展示大国外交的风采,取得令世界瞩目的成果。驻印尼使馆的同志,配合印尼政府做好安保工作,粉碎了美蒋特务的阴谋,留下一段流传至今的佳话。
四海驰骋 但得此身长报国
1956年,易非奉调回国,组织安排他到军事外国语学校学英文。毕业后,安排他参加驻老挝使馆前期筹备工作。当时老挝情况十分复杂,首都万象由右派占领,并在美国操纵下,联合中间派,打压左派力量。左派即原来的巴特寮——老挝自由解放战线。当年的富马合法政府,被美国幕后支持的右派头目富米•诺萨推翻后,便转移到川扩省,与巴特寮合作,开辟解放区,领导人民继续抗美救国斗争。1961年4月富马首相和苏发努亲王率团访问中国,受到我国政府重视,两国政府决定建立外交关系。中央决定成立驻老挝经济文化代表团,进入老挝解放区,待条件成熟,组建大使馆。
易非和战友们就是在这样背景下来到老挝解放区。他难以忘记,这个解放区像我们的抗日根据地,穷乡僻壤,举目苍凉。他们的工作是在帐篷里进行,他们戏称这是“帐篷外交”。白天,易非(对内职务为一秘)和刘副团长等分别同王国政府、中立部队、寮方领导人和越南军事顾问团领导人打交道,了解情况,增进交流,掌握老挝国内外动向;晚上,汇集信息,拟成电文,向外交部报告。驻地没有电源,他们点着蜡烛办公,或者用空墨水瓶做油灯,持续工作。最难的是发电报,只能用手摇马达,又笨又费力气。混身是劲的人,摇上半小时,也会气喘吁吁。生活上,缺菜少肉,饮水困难,“代表团”发扬南泥湾精神,买活猪屠宰,改善生活;集中智慧和力量,就近打井取水,解决了急需。
然后,更曲折、称奇的事还在后面。老挝派系多,政变不断,“你方唱罢我登场”,没有稳定与安定的政治环境,怪事自然时有发生。易非所在代表团搬入万象,成立驻老挝使馆,是在1962年。建馆后,他们曾齐心协力,挫败过右派企图搞“两个中国”的阴谋;曾面对右派枪口,易非毫无畏惧地针锋相对,挫败对手;曾遭遇大使馆大门被炸事件,他们又沉着应对;特别是在1962年春,他们挖出敌特秘密安装在我使馆内的5台窃听器,有效粉碎了敌方阴谋。
这件事起因是,一次易非和代办李联平、新华社老挝分社负责人陈忆村研究到下寮开展一项活动,准备上报批准时,外交部来电批评,说他们未经国内允许要到下寮参加活动,这是不对的。消息怎么传出的?外电如何清楚?易非分析,使馆办公室可能被安装了窃听装置。他警惕地搜索全屋,锁定在一个木制台灯底柱上。打开一看,里面有个泡沫塑料包,一台美制窃听器就在其中。
因为使馆房子是租用的,装修时,敌特可能做了手脚。情况分析会上,易非提出,敌人不可能只安装一台,应该对使馆进行大检查,彻底查出潜在的危险。易非和李联平爬到天花板上,用锤子敲打每一根木梁。结果第三间房子上,有根木梁发出异样空洞声音。用斧头劈开,木梁被凿空,里面安有窃听器。
使馆人员闻讯行动起来,在房东屋里、墙壁上、收音机里,又有发现,一共查获五台窃听器。
1976年5月,在老挝度过一段艰苦难忘的岁月后,易非被任命为中国驻巴基斯坦武官。巴基斯坦与中国于1951年5月建交,是阿拉伯世界第一个承认中国的国家,被誉为不同社会制度下友好相处的典范。
易非到任第二年的7月5日,陆军参谋长齐亚•哈克发动军事政变,推翻布托政府,实行军事管制。哈克对中巴关系很重视,对两军友好往来倾心支持。一次参加苏联建军节招待会,他竟然有意避开主办方,与易非大谈国际形势和两国武装部队如何联系合作,增进友谊。他还委托易非邀请杨成武代总参谋长访巴。易非及时汇报、多方协调下,终于得以实现。
1978年8月,易非再次回国学习,一年后,调任中国驻加拿大使馆武官。
在加拿大履职的五年,善于观察、悉心研究外国情况的易非,有过处理在加拿大“西藏难民”到大使馆示威的经历,有过天天吃肉,顿顿有鸡,但买不起蔬菜的窘境,因为菜比肉贵。有过与加方军人交换军服,以向国内提出改革军服样式的建议。但更多的则是加强了中加双方军队间的交往。其间,易非和加拿大国防部办公厅主任皮尔特将军的友情,一直延续到双方都进入耄耋之年。
1984年,易非离职休养。
沉寂时刻,胸中却是万马奔腾。那些外交战线的复杂风云,那些维护祖国尊严与荣誉的日日夜夜,那些明争暗斗的军事上、情报上的交手比拼,那些促进与不同制度不同国家的友好合作,那些异国他乡的风土人情,那些熟悉的支持过工作的老朋友的面孔,如云卷云舒般在他心中涌动。他决心拿起笔,写下这三十多年外交生涯的经历与感受。
他这一“动”,就撂不下了。他花费大量时间,整理个人笔记;找老首长、老同志漫忆往事;到图书馆查阅、收集资料,终于十年磨剑,艰难汝成。2002年7月,《武官生涯三十年》第一版正式与读者见面,中央军委原副主席迟浩田、中央调查部原部长罗青长、昆明军区原司令员张铚秀等老首长、老战友题词鼓励。许多读者也把这本反映外交战线集史料性、解密性与可读性为一体的书视为珍品,予以褒扬。
2012年5月,经易非修改、充实内容,这本书再版。青史是留给未来的。未来一定会记住:当年,祖国有这样一位杰出的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