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出路

图三:正在校油泵的青年向学

 

 

向学在呼和浩特往东胜的高速公路边设了个校传动轴的点儿。向学是文的姨家表弟又和我家是远房亲戚。说起来其实和文一家已经有点陌生了反而是向学,因为近些年他求学和家庭的许多事清我们接触更多,感清也近些

依向学告诉我们的路线从呼市南环和西二环交叉路向左南走,约一公果快到高速收费口左转,就到了。没有想到这条路也是如此堵,其程度和我们从北京到内蒙古的路上有一拼。左边和右边路上来往的都是大车这些大型和超大型货车前后车头和车尾以非常亲密而又安全的距离前后连接着。两排大货车并行于个车道内中间所留的长的缝隙仅容个人的身体,往远处看,是道狭窄的一线天,笔直.又让人压抑

公路两边都是露天煤矿越往城外走,煤矿越多。黝黑的煤裸露在外面闪着黑亮亮的光一阵风吹过,或一辆大货车过来.就是一阵黑色灰尘暴,污浊、厚重灰尘里夹杂着无数的煤屑颗粒。天的蓝是乌青的、略显脏的蓝,仿佛表面了一层广大的薄薄的黑色透明膜真正的蓝天被隔离起来。不远处是个工长,高高的烟囱正冒着浓郁的白烟煤场上有货车在工作里面活动着的人个个也似乎蓬头垢面,无精打采。远处田野辽阔,枯黄色的秸秆和

土地没有任何生机。这清形,很有点英国工业革命初期的城市状况一切都生机勃勃,可以感受到那看不见的巨大的工业推手却又粗糙、随意,没有人文的气息

一点半的时候,我们还没有到地方并且这长长的车龙似乎并没有畅通的意思。正在此时一辆自行车逆行而来骑车的小伙子在高、拥塞的货车缝中躲闪、腾挪灵巧、活泼和周围笨重的事物形成鲜明对比。我们颇有兴致地观看着,自行车的声停在了我们面前,骑车人跳下车朝我们咧着嘴笑,黝黑的脸上露出一口白牙。我定睛一看是向学。

向学穿着白衬衫外套蓝白相问的毛线夹衣,灰裤子,白色运动鞋,虽然表面也蒙着层发的颜色,但和周围的污浊相比整个人干净、可爱向学激动地给我们打着招呼,他说话有一点点结巴尤其是在激动的时候,结巴就更加明显。我让他赶紧骑回去,在这货车中间穿行太危险。向学笑着说这没关系经常有车坏到半路上他们就这样骑着自行车去看车又开始缓移动.其实还是有些危险的。向学就又骑着白行车摇晃着穿行回去了。

在十二点一刻左右,我们终于看到了收费站。收费站前向左有一个出口,可以到路的对面。对面公路向外延伸的一片空地,就是向学工作所在地。空地上是排极其简陋的砖房,砖房旁边是五六间低矮的简易房。砖房和简易房的门前、门上和整个房顶的空间林立着各种牌子:

河南老娜校油泵增压器改刹车  贵州刹车神  校传动电路电瓶 汽车配件大型修理厂 xx饭店火 x洗浴中  xx停车场  爱华超市

长的、方的、横的、竖的各种颜色的牌子拥挤在一起,土方、下方都留有手机号,透着一种热闹。这是一个极其简单的修理区,但各种生活元素都很齐全。向学正站在门口张望,看我们的车转过来连跑过来迎接,却被车尾辗起的灰尘遮住过一会儿才又显出他的身影

他的房子是简易房中的一间。旁边一间挂着改刹车”,牌子的房子是他小姨夫的店,小姨夫最近回吴镇另外个老乡住了进去。

进到向学的简易房里,一阵寒意猛然袭来。屋里似乎要比屋外的温度低那么两摄氏度。在高原,有阳光和没有阳光的地方温度差距很大。房间面积有七八平方米,到处堆着机器零件在幽暗中发着亮光。左边是个轨道式的机器槽道,上面有一台机器应该是校传动轴所需要的专业设备。右边是一张高低床,下面的床铺上蒙着块大布,向学告诉我,这里太脏.必须

把被子、床单蒙上,不然,两天过去就都是黑颜色的了。后墙有一个铁架子,架子上摆着各种零件,右墙角放着个大水缸,是直接从地下抽上来的。旁边一张破旧的桌子上摆着一个煤气单灶,放着个锅、几个碗和一些简单、凌乱的厨房用品。房间的每一件物品好像都被煤屑吹过并被油污洗礼过样,眉目不清挤挤挨挨的,随意堆放着

站在门口仔细端详向学。他的脸已经变得黝黑手非常粗糙、每一个指甲缝里都是黑色油垢,头发蓬乱可以看到里面闪光的灰尘。不时有车开过的是跟着大车走,跟在大车后面喝风吃灰才能挣到钱。

我们在聊天的时候,右边修电瓶的那个小房子里出来个年轻男孩,脸上是黑黑的、横七竖八的油污,只有眼睛闪着光像刚从千年淤泥里挣脱出来。看到我拿着相机,逃也似的飞回房间过了一会儿再出来,脸已经干净了许多但还是污泥重重。他看我还在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一辆大车挟带着一阵浓烟式的灰尘在向学的门口停了下来。司机穿着一身迷彩服,胖胖的,圆脸大眼,很朴实的样子。他对向学说:“传动轴有些使不上劲,想换一换问换一个多少钱。向学说260元。奇怪的是,司机没有还价

回转到房间里面,向学坐到床边,开始换衣服。他把T恤、毛线夹衣脱掉,露出光的上身和肌肉发达的臂膀(这和他文弱的外表很不相衬),我看到他腰部厚厚的、有些发黑的污垢。他从上铺拿下一件沽满油污的旧T恤,套上;又脱下灰色棉布裤,换上一条运动防风料的破裤子,也是油垢混合着灰尘,有点像恺甲的硬度了;又把他的白运动鞋脱掉换上一双脏的布鞋。这是向学的工作服。我间他是不是每次都要这样换衣服。向学笑起来,脸开始红,

说话又有点结巴:哪是,平常就穿这身,昨天是到薛家湾那儿相亲,二哥〔巨武)给我说了个姑娘,让我去看,我才换那身干净衣服。那衣服在这儿穿天就没法看了。

这是一辆拉煤的大货车,车身半部全是泥灰。向学钻到车厢下面,直接仰躺在地上,整个身体、头都笼罩在灰尘之中。他拿着工具,开始拆卸二十分钟,一个粗粗的钢管“一声,掉在了地上。向学把它拖出来,又弯着腰抱着钢管向门口走,扔到地上。看那动作,那钢管应该是很重的一个大家伙。他又从屋里拿出一个大锤子、一些小的工具,开始抡着锤子砸那个钢管上的圆形部位结构。

闲聊时向学一一个东胜”,语气很是热烈。一开始我还没弄明白,原来东胜就是鄂尔多斯。内蒙古人不说鄂尔多斯,只说东胜。

向学结结巴巴却滔滔不绝地讲了很多,来内蒙古之后才知道啥叫有钱人,东胜和薛家湾的有钱人太多,一个扫马路的家里可能就有几辆宝马车。主要是煤矿还全是露天煤矿到处都是。

说随便拿个锨在山上铲一下,下面就是乌黑乌黑的煤。附近的农民光靠卖地,就几辈子吃喝不愁。我天天在高速公路口待着,过去的都是宝马、奔驰。说鄂尔多斯的女人,打飞的去北京买衣服,有的只为做个头发,就飞到北京去。到北京看房子,看中了,打几个电话问三婶四叔,这有几套房子,买不买,买就刷卡了,像咱们到市场买菜一样。

讲着鄂尔多斯向学兴奋、激动但不是羡慕和嫉妒,而是惊叹,一个

农民对城里人、一个贫苦人对有钱人的惊叹。仿佛在讲一个传说,和自已的生活无关。

下午五六点钟,阳光还很清晰,气温已经有所下降。灰尘笼罩下的公路仍然整齐地排列着黑青色的大货车。那个高高耸立着的烟囱一直吐着浓烟,远处是依稀的村庄和城市的高楼。口腔逐渐被塞满,每一口呼吸都似乎吸入粗大的颗粒和浓重的灰尘。这是工业发展初期城市特有的乌烟瘴气和粗粝的味道,蕴含着躁动、活力、金钱、机会,还有莫名发财后的浅薄和愚蠢。但同时也意味着一种新的开放性和新的生活转型。

向学和他的伙伴们并没有融人到这新的生长之中,他们不是“工人”,还没有“工作”的感觉。他们在这工业的肌理之内讨生活,但是,却又与这工业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