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大水大平原,大树大草大庄稼,大风大雨大雪片,大恨大爱大情感;大炕大屋大当院,大酒大肉大烟袋,大锅大碗大饼子,小葱蘸酱卷煎饼;大哥大嫂小姨子,拜把兄弟相好的,小曲小调《大西厢》,大秧歌扭到雪打灯……把所有这些风景物件、亲人情分放一块儿,那是什么?我告诉你吧,那就是关东,是我们的关东!

关东原本是个地域概念,它泛指山海关外的三省江山土地。但在关东人心里,关东还是一份祖宗田园、家国情怀,一种荡气回肠、永难割舍的梦中守望,一样万古难移、世代不改的生存方式;是一股子火辣辣、热腾腾、甜丝丝、硬刚刚的淳厚民风,一腔子真性情沾火就着,见亮就透,遇上点儿雨水、阳光就灿烂绽放,凭一句诺言就死心塌地,一直到海角天涯、九头牛也拉扯不回。历经十曝十寒、百世磨难的关东,若是与香艳婉转柔肠百种的江南相比,永远是难以走进融入的一方天地;关东的男女若是按寻常世故人情、老派俗理看,应是难以理喻解说的一群人。但关东人都是直筒子脾气禀性,寻常时像被白毛风、烟泡雪冻结了脸上的表情,可内心却像地底下的璀璨岩浆一般刚猛热烈,一旦处深了感情、品对了心思,他能把性命交给你也在所不惜。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一群关东爷们儿,原先还在江湖山林中纵横驰骋,过着大碗喝酒、大秤分金的无羁日子,只是听说了一句“抗日”,就把脑袋往裤腰带上一掖,呼啸一声齐刷刷聚在一块儿跟鬼子拼命。他们不追随什么“主义”,也不信仰什么“理想”,仅仅是为了关东人的名分气节,就在既无外援又有内奸的困境中顽强苦斗十几年,以致全军覆没……

其实,现在的关东人并非是这方水土上的原住民,倒退千百年,谁是山海关外千里江山的主人?是古老的鲜卑、柔然、匈奴、女真、肃慎族的英雄们。他们在这片原野上信马由缰,逐水草栖居,为牛羊征战。直到二百多年前,我们的祖先从齐鲁燕赵之地拖儿带女,来到雄关之外寻觅生机时,那些古代游牧狩猎民族早已不知去向,他们的血脉流传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接续脉落,连马蹄印也被岁月深埋在厚厚的土地和黑水白山的密林荒草里。在世界文明史上,曾在亚洲北方称雄几千年的诸多民族为何忽然在近代飘然远去,将这片旷野再度变成渺无人烟的化外之地?仍是一个难以解开的谜。更令人惊异的是,从礼仪之邦远迁关东的人们,也并未将老祖宗的繁文缛节原汁原味儿地带到关外。今天东北风情中奇异多姿的乡风民俗,已是中原文明与关外先民原始生活形态的特殊混合体。

曾经有人问我:“东北三大怪”所说的姑娘叼着大烟袋、窗户纸糊在外、养活孩子吊起来的习俗源自何处?其实,你仔细琢磨这些行为取向,竟是都与关东早年间严酷的生存条件和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有着不解的渊源。东北一年间有半年时光是冬季,漫天大雪和绵延寒流将先民们的生命空间压缩到极致,甚至忙里偷闲抽上一口火辣辣的关东烟都成为苦中求乐的小小寄寓,像烟袋锅那么大点儿的星星之火也能为主人带去一分暖意和暂且喘息。慢慢地,这种需求已经超过性别界限,也让关东女人无暇展示“青春秀”、不再顾及活色生香的娇艳和弱不禁风的似水姿容了。所以,娘们儿不仅抽上了烟袋,而且能“虎嘲嘲”地整进三两半斤“辣蒿蒿”的老白干儿;而远古时期游牧民族漂泊动荡,逐水草而居,征伐倥偬又使他们不能为婴儿安排平稳安详的卧榻,“马背上的摇篮”即便在先辈渐渐定居下来之后,也只是平移挂到房梁下面;按理说,关东地界的大风大雪胁迫着从齐鲁旧地迁移来的人们,不能再沿用中原地区的居住方式——大院套坐北朝南、大开间的堂屋,已不适应气候的严苛。但人们对生存在阳光下的渴望也是不可扼止的,这样,他们想方设法创造了一种关东独有的民居风格:以一通到底的对面大炕增加室内采暖面积。而将窗户纸糊在外,既阻挡剽悍的寒风不期闯入,又能充分享受暖阳,并用艳丽多彩的窗花点缀单调的居住空间。顺便说,在零下30℃的寒天冻地,没有比关东人家的热炕头最惬意的地方了。于是,东北人的闲暇时间几乎都与大火炕相关:家里来了客人,不用客套讲究,立马儿脱鞋上炕,然后把黄烟笸箩、瓜子口袋推到你面前,又张罗着切肉、捞酸菜、打酒……孩子们在炕上扔“嘎拉哈”、听老爷爷讲“瞎话”,老太太身子骨耐不住寒气,整个冬天端坐在炕头,守着个碳火盆,戴着老花镜纳鞋底、缝缀衣服,顺便隔着窗子瞄着当院里人来人走、鸡飞狗咬。全家人团聚在小炕桌边的一天三顿饭,更是彰显阖家同欢、隔代亲情的金色时刻。虽然一瓢饮一箪食,简单粗糙,却是关东游子漂泊万水千山之外也永难忘却的乡愁与乡恋……

关东人家和别处的乡俗民风相近相通的也有不少,其中最被看重的仍是舌尖上的幸福。只是,与已完全程式化、概念化的“八大菜系”不同,关东菜的构建与内含饱蘸着粗旷大度、野性不羁的霸道与力量。几年前,一位京城官员转任吉林省长,曾大力提倡“吉菜”,意在把那些土腥腥、屯乎乎、粗拉拉的大锅菜,打造成像小桥流水的淮扬菜,委婉缠绵的粤菜,浓墨重彩的鲁菜那样的经典大餐,但那种尝试很快人去事废、销声匿迹了。细想这种人为包装之所以经不住现实考验,至少应该说明:企望将乡野味道十足,甚至离茹毛饮血、火烤乱炖并不遥远的关东菜单勉强揉进“文化”却是十分牵强,而且使用政府行政手段包装和粉饰,反倒使这种地域性极强的饮食风格变得风马牛不相及。我们难以想象,在大而化之的“吉菜”标榜下,将红烧熊掌、挂浆人参和小笨鸡炖蘑菇、大花皮炖土豆、酸菜粉条子汆白肉血肠、丰收菜等经典农家菜并驾混搭摆上一张餐桌的不伦不类……当然,我们也并不甘心关东的饮食方式在舌尖上的比拼中,永远扮演被边缘化的角色。可能总有一天,俺们的关东菜也会成为大中华饮食文明的重要一章,那么,就让我们心平气和地等待小葱蘸酱卷干豆腐也有厚积而薄发的美好时刻吧!

关东人家缺什么也不能缺酒。虽然数十年间现代科技和市场经济已将塞外之地的原装风貌彻底改造,东北城乡与关内诸省、亿万斯民在时尚流行、行事举止上已没有多大差异,但关东性情中一些永难割舍的东西,还在这一方水土一方人襟怀血脉中浸淫流淌,比如酒这东西,就是他们生活中须臾难离的内容。关东人通过酒表达情谊。过年过节大家从四面八方聚到一起,少不了觥筹交错一番。父亲见了远归的儿子要喝,兄弟姐妹相互串门要喝,老同学旧情人聚会要喝……在东北,几乎没有一顿不用喝酒的饭——没有酒,不就断了血脉、没了激情?到了饭桌上,主人、客人都不太在意菜肴的品质种类,一开板儿就跨过“喝,还是不喝”的讨论,直奔“今天喝什么?”“准备喝多少?”的主题。在东北喝酒基本不用“劝”和“逼”,更多的时候是所有人满上后齐刷刷碰杯、“过电”一饮而尽,场面酣畅热络、痛快淋漓。关东人“干杯”的概念也与其他地方不同,他们更喜欢“一口闷”,无论多大杯或酒精浓度的高低。除了烈性白酒,“啤的”也最能体现东北人的饮酒习惯。四五人“开战”,半小时,一箱啤酒就喝完了;一小时,两箱啤酒没了,爷们儿争相恐后大呼小叫让服务员上酒……酒过三巡,话匣子就自然打开了,酒桌上的人个个都有“本山大叔”和“毕姥爷”的艺术细胞,比赛着大煽大侃大呼大喊,精彩段子自然层出不穷。再喝一会儿,话题可能会突然沉重一些,过去一年的心酸哀愁“不吐不快”。话题越深入,酒杯的碰撞频率越高,最后大家都有点“高了”,但桌子上的菜还没怎么动呢……生活中离不开酒,关东人的心境、气质、举止、作为,离不开这“忘情水”的火爆、淳厚、热烈和微醺的朦胧感觉。同时,关东的酒和关里的酒又不一样,如果说中原地界的酒是经典、是文化、是名家气派,关东的“烧刀子”则是迷药、是火种、是乡野狂风。有这样的酒滋润、灌溉、招惹、撩拨,从心里往外都燃烧起来的关东人还能是稳当“客”吗?同样,你再看那种与乡下小烧一般夸张、咋呼的“二人转”:在东北的冰天雪地、数九寒天,打扮得艳俗到家的男女在震耳欲聋的唢呐鼓点声中推开一家家的木门,果真是从唱腔到动作都土掉渣、侉到家、俗到底的玩意儿,撂地就唱,当场就耍,连比划带暗示,荤的素的、粉的花的,炕上的、草垛里的、大野地里的、被窝里的故事,不管不顾张口就造。而且,按照“老要张狂少要稳”的规矩,东北乡下的爷们儿娘们儿越是上岁数,越是没忌讳,仗着二两小酒壮脸,哼着小过门儿四下撩臊逗扯,直唱得人们热血沸腾面红耳赤……你说邪性不邪性?可关东人还就爱这一口。而一旦“二人转”这东西让文化人改造成“吉剧”,将它按程式化、规范化解构与重组后,仿佛也抽去了这种最草根、最本土、最大众文化表现形式的筋骨皮、精气神儿……或者,关东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二人转”就算永远上不了大雅之堂,人们也不必要为此作杞人之忧。因为这里就是一块粗粝狂放的山林原野,你还能指望在这样的山川风雪里会滋养出缠绵悱恻的江南丝竹和典雅香艳的南音粤曲吗?

有人说:关东人好咋呼,咋呼起来不管天不管地的。怀揣一副牌,谁说跟谁来。有人说,这是一种人来疯似地热心表达;拍着胸脯子,起誓发愿地张罗闹腾也是“必须的”!因为东北人的咋呼也是一种独有的热耽、豪爽、踏实、激情……而且,这些东西,这种情感就是关东,就是关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