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去来
小时候,对我们乡下人来说,搭火车就表示出远门,带有离乡背井的意味。月台上经常看到的迎接、惜别,更是让火车在我的记忆里烙上悲欢离合。
唧唧吭吭的辗轨声越来越急促,车身的摇晃跟着节奏加剧。炽烈的阳光与热烘烘的空气由两侧车窗泻入,一切都曾经是那么熟悉!当年被家乡的头城中学退学,不得不到几十公里外的冬山中学就读,日日搭慢车通学,每趟一个半钟头,来回就等于将近四堂课。我向来不喜欢上学,几年下来,在车厢里学到的东西比课堂多太多了。
火车才刚飞猛起来,却又立刻煞了速度;我像往日那样,观看着对面一长排的乘客。沿在线下的旅客就像人生舞台上的演员,展演着不同的人生短剧。然而,那天的感觉却像是看默片,一阵阵的惆怅。几位用扁担扛着箩筐的生意人在双连站上了车。人货同车厢,在纵贯线的火车上是禁止的,淡水列车却还有着农业社会留下来的温馨。再过几天,火车停驶,这样的景象就再也看不到了。
出了双连,隔座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先生对窗外风景兴趣不大,却从手提塑料袋中取出一叠相片翻阅。画面上的景色十分抢眼,一瞥就能认出是桂林山水、长城、天安门……啊,是位刚从大陆探亲回来的老兵吧?神州之旅,是否慰藉了您四十年来的思乡之苦?那边是魂牵梦萦的故土,这边是安身立命的家。家园去来,不知何处更贴心窝?
追风的小孩
两个小人影快速移动,从堤防的另一头朝我冲过来;两个小孩把堤防当成了赛车道。胜负分明,差距愈来愈大,先到终点的孩子悠哉游哉地靠在脚踏车龙头上,得意地望着后来的同伴。
一看就知道,这孩子不是赢在技术、体力,而是因为他的车轮比同伴大上一倍,踩一下就等于人家的两下。但好玩最重要,小孩哪会计较这些!
这样的场景,现在已经不可能看到了。关渡堤防这一带已被规划为国家自然公园,还是红树林生态保护区。堤防上不但修了护栏、铺了木板栈道,还加盖了水鸟观望台。孩子们再也不能来此撒野,大人在这儿也找不到清闲了;简单来说,它已成了著名观光景点,具备一切游览胜地给人的不舒坦。
人跟环境的关系,最可爱的部分就是那份归属感,感觉自己是这个大环境的一分子,而大环境也有一个小角落是专门属于自己的。你能体会到它细微的变化,听到它在不同季节、不同天候的呼吸。而它也会倾听你的心声,无论高兴、惆怅或埋怨,都能得到它的随喜、理解与包容。
小孩当然不会有多愁善感之类的情绪需要排解,但在这里却能感觉到风往脸上刮、往衣领里灌的痛快。骑脚踏车就如御风般自由,翻滚的不只是车轮,连心也飞驰了!
他们两个一点也不知道我在干吗,只当我捧在腰际间、低头把玩的塑料120相机是玩具。或许,在小男孩的眼中,我也是来追风的!
汪洋前的独脚男子
一位独脚男子撑着双杖,一晃一甩,顶着地面往前移。走路的闲情惬意不再可能,除了行动不便,折腾人的还有旁人异样的眼光。
我去过好几次东港,其中两回都是采访水产试验所所长。就在那个小单位,廖一久博士开发出乌鱼、虱目鱼、草虾养殖技术,造福了无数渔民,为台湾带来“养殖王国”的美誉,也让这个小海港一度成为世界水产养殖业的朝圣地。为了研究,他曾守在实验室七天七夜没上床,座右铭是“做不到孔子、孟子,就做个傻子”。
首次造访的那一年,我在《汉声》杂志上班,忙得没空陪女友,趁出差一并约会到东港出游。三天“假期”与才新婚的所长夫妇共处,下榻之处就是他们的宿舍客房。第二次去采访,我已转到《家庭月刊》工作,与女友成了家、有了儿子。看到廖博士的成就与影响越来越大,在替他高兴之余,也为他龙困浅滩的处境有所挂心。毕竟,台湾就这么点儿大,若是身在大国,国际学界给他的肯定应远不只此。
那天用过早点,我独自在试验所外的海边漫步,发现沙滩上有一行独特的足迹,见到男子身影,便明白了一切。远远随行至浪花溅及处,只见他伫立良久,垂头望着潮水来去。看来才30出头的他,生命旅途还长,但愿大海听到他的呼唤,助他参透命运之神的启示。
明天先来,还是无常先来?一张旧作,带我回到20多年前的东港,也警惕我好好珍惜眼前的每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