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静:侠骨的柴,柔情的
采访是一场抵达,采访不是用来评判,采访是用来了解,采访不是用来改造世界,采访只是来认识世界。媒体的职责不是提供“热”而是提供“光”,不需要煽动社会的热情,媒体是在提供光亮,照向黑暗未知之处。——柴静
一、留言
“知道了《社会记录》和你们现在的一些情况。在这样一个时期,不要焦虑,伏身让风暴过去。利用这段时间,向后看历史,向前看大势。像野草一样,日晒雨淋,春风吹又生。”
2008年1月15日晚21∶10,我那个小小的博客上出现了一个留言,来自柴静。
那时,《南方周末》的年终寄语,正写着:“岁暮天寒,你不得不惊讶,我们刚刚度过了多么传奇性的一年,而这一年的喧哗、幽默与彷徨都还余澜未了。”多么搭配我当时心情的一段文字。
那时,我所在的《社会记录》栏目毫无征兆,猝然被撤销。对于从实习助编转正为编导一年多的我,铆足力气要实现跨越,却突然丧失了参赛资格。
恍若希腊神话的咒语,西西弗推着一个巨石到山顶,巨石又重新滚落下来。连根拔起,来不及打理心情,来不及告别,失业的危机袭来。
柴静给我的留言,就在这个关口。大气而温暖,抹去心中褶皱。“伏身让风暴过去”,
是面对现实,对过去既不沉迷,也不回避,“像野草一样,日晒雨淋,春风吹又生”,是动静随心,对以后既不停滞,也不彷徨。
柴静是怎么找到我人气寥寥、没用真名的博客,为什么要给我留言?是个谜。对于南院一个新手,我和她的交往不多,之前我的硕士毕业论文研究她,也只和她有过一些简单的交流。
后来我寻求到两个答案。
一个是我《社会记录》的同事沈亚川(2008年《社会记录》撤销后去《南都周刊》做主笔),湖南人士,自我简介爱写“良善之辈,虎狼之心,酷爱米饭辣椒肉”的人,和柴静相熟。那个非常时期,是他,跟柴静讲了我受到的“特别冲击”。
另一个尘封的答案,被意外开启是在留言一年后的2009年5月。那时,如柴静寄言,风暴已经伏身过去,小草攥紧扎在泥土里,挺了过来。我成了新办栏目《新闻1+1》的编导,幸好,没有离开南院。
那天是5月4日青年节,北京已是初夏,后海,柳语微醺,轻舟荡漾,在一家杭州菜馆,评论部若干热血青年,围坐一团“五四座谈”。会议由时任评论部主任关海鹰,部副主任孙克文、张洁主持。
柴静也来了,蓝布小碎花衣服,配着娇俏的小荷包。温婉柔软,和新闻战场上的冲锋姿态,判若两人。
“青春记忆”的会谈主题,是张洁主任提议的。这个前《新闻调查》制片人,侠肝义胆又感性细腻的云南男人,朗诵了“恰同学少年”诗歌做引子,然后让每个人主题发言,评出的前三名由主任自掏腰包发奖金。
我的发言童言无忌,现在想来自己都觉得矫情。
我讲了,11岁看《东方时空》树立职业理想,硕士毕业论文写柴静,还说了她给我博客的那个留言等等。都是心头感切,说着也不觉得娇羞,现场好像变安静了,关于南院情结,在座的同事都灵魂相通吧。最后,我的这段发言被选为前三名。
张洁主任端着酒杯站起来了,距离不远的柴静也举起酒杯,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举着杯子畅饮,满杯子欢喜的味道。
现场有人怂恿我和柴静拥抱,我永远记得,那刻她的笑脸盈盈。
南院记录此会议的内刊记者,名叫成微,她充分体现了南院新闻人的好奇和敏锐,她注意到我发言的细节,竟然孜孜去求证,柴静是怎么想到在我工作没着落时给我留言的?
成微把考证出的答案,甚至写在了南院内刊《空谈》上,原来是《社会记录》制片人李伦,知道我是柴静的铁杆粉丝,和柴静说了我的遭遇,于是柴静挺身而出,给我春风化雨的鼓励。
那种仗义的善良,含蓄的善意,也许是南院人传统土壤里一脉相承的某种基因,不仅对采访对象,更是对同事的殷殷关照。
对于一个被“四处争夺”的公众新闻人物来说,能量分配是种选择。如果说柴静,分配给我的留言,是对同事的携扶,那么她对一个渴望“安乐死”的残疾女孩的能量分配,是一种本能本性的体谅。
那个女孩叫李燕,在柴静的博客留言说,对未来失去母亲照顾的恐惧,她想尽快有尊严地结束生命,想申请安乐死,希望柴静在两会上能帮她给代表递交提案。
这段沧海一粟的留言,柴静没有轻易跳过去。她找到了李燕博客,细细看,李燕在6岁时,被诊断为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医生说她只能活到15岁到18岁。可现在她已经28岁了。
她注意到李燕写的日记,“天空渐渐落起了雨点,我和妈妈急急忙忙地往回走,许多数不清的雨点落在我和妈的身上,我瞬时间有种说不出的喜悦,我从来没有这么淋过雨,更没有这么坦然地淋过雨。”
她于是给李燕留言:“我是柴静,看了你的博客,你对生命的态度我很敬重。我虽然没想好我用什么方式来帮你,但我会去做。”
她和李燕一样,在感受雨落在脸上的感觉。她在博客上发起相关论题的讨论,安乐死是什么?李燕适不适合安乐死?安乐死该不该立法?人有没有决定自己生命的权利?赞成与否,背后隐藏的是什么样的历史文化背景?
柴静专门写了博文《雨落在每个人头上》:“我想说,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彼此之间其实是有着很深的联系,而这种联系是通过对生命的共同感受来搭建。”
我理解,柴静给我的留言,给李燕的留言,正是基于生命的共同感受,是平等的个体间搭建起的脉脉气息。
我的MP3里,有一段柴静当年在湖南电台《夜色温柔》的录音,在上班的路上听,喃喃的清莹音色,很是慰藉。
那里的广播内容都是柴静自己写的文字,我最喜欢一段:“每次看到高尔基为小人物所下的定义,内心总有些局促不安,好像那定义是专门为我而设。很多人找不到异于常人的英雄主义的气息,更无法在伟大的事业中寻求庇护,然而却在琐碎的磨难和喜悦中,负荷着更广大的生命的重压,现实的人生尽管乏善逐尘,我却甘心情愿笔笔细细描摹它的图案和质地。”
体会小人物琐碎的磨难和喜悦,描摹它的图案和质地,就像电影《立春》的结尾,导演顾长卫为郁郁不得志的小人物王彩玲,安排了一场臆想中的盛大歌剧演出。很多时候,记者也是在给叩访的小人物提供释放价值的通道。
这些年,我一直记在心间,也看着她履践。
在《双城的创伤》里,柴静把小矿泉水瓶塞到孩子手里,让孩子放松。和孩子的心灵通融,让成人世界窥见孩子心理层面更幽深的镜面。
在《一只猫的非常死亡里》,她的尊重和聆听,让网络通缉犯如泣如诉地释放心灵,摒除掉情绪的刻板化后,指向社会更深背景利益链的思考路径。
在采访姚晨这样的公众大人物时,她也把对方去雕饰,还原为悲喜交加的小人物,意见领袖的界限思考问题也自然水到渠成。
在首都女记协演讲大赛上,尽管规定主题是“为祖国骄傲,为母亲喝彩”,她却身着一袭毫无装点的黑裙,在粉刷感极强的各种高亢演讲人中,落落大方地讲了几个小人物的故事,都是她采访过的对象。她说:“一个国家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人构成的,它由这些人创造并且决定”。
二、解脱
我唯一一次,撞见过她的“脆弱”。
2010年4月,南院西配楼四楼,柴静被李伦老师邀请在《24小时》办公室业务座谈。
我慕名来聆听。
她依然是朴素而仙灵的范儿,那种安妮宝贝书中常勾勒的粗棉麻质衣服。尽管有个影视化妆师妹妹,她的衣服却一贯简单洗练。衣服就好像是她心境超然的符号,我这样心浮气躁的从没尝试过那样的装扮。
从《社会记录》时期起,李伦老师就从没间断找各路先锋给我们“补脑”,2005年、2007年分别邀请过29岁、31岁的柴静座谈,我都在场,每一次,柴静都是奕奕神采。
只有这次例外。
她竟然说,自己最近做访谈开始有难以名状的僵化钝感。
躲在最隐蔽角落听讲的我,惊诧地瞳孔扩大。我琢磨着她的心绪,以至于李伦老师点名让我提问时,我默然良久。
其实,我是飞快回忆着,她遇到什么,才会呈现这样的一面?
声称至少在《新闻调查》干10年的她,在第7个年头被调入《面对面》,缺少了自由呼吸、身心驰骋的新闻现场,会给她带来捆绑感吗?
调入《面对面》时,《新闻调查》小虎队经典“柴范组合”的编导范铭游学国外,柴静会有知音难觅的孤独感吗?
我捕风捉影地猜测,满是庸人自扰的担心。但我知道,2002年柴静在《东方时空时空连线》做演播室主持人时,“患上了严重的不适应症,特别是到了第二个月时,我不写文章了,也完全不会说话,得了失语症一般”。
直到2003年3月她第一次身为记者到新疆喀什地震现场“在现场,它像水一样,劈头盖脸的,无所不在。做新闻,最好的位置就是离它最近的地方。”强烈的欲望,让她选择了离新闻现场更近的《新闻调查》。“我感到我进入了更富饶的土壤。”2009年,她调离《新闻调查》。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时光宛如巨大无序的网,土壤的湿度温度在季节性变换,人们行走在迷宫般的花园路上,交叉的小径似曾相识,命运的章法诡谲无序。
在那次她自诉“钝感”的座谈会一年半后,2011年12月14日,已离开《面对面》加盟《看见》的柴静在北大第三次演讲时,诉说了当年的心境。
“《面对面》要赶着播出,演播室两个小时采访完就剪出来了,无法更贴近现场,我心里也会沮丧。有一次采访旭日阳刚,我知道刘刚家3岁的孩子会唱《春天里》,记者的好奇让我想去他家里看看他的生活,编导说不用了,我耿耿于怀,原本有了解人、认识深厚人生的机会,我却失去了。我选择离开《面对面》,我不想这么活着,这不是我想要的工作,我没法把自己泡在水里感受生命”。
“感受生命”,这样的辞职宣言,已不能用一个名人的勇气、锐气、傲气形容,而是一个女人的生命美学,心灵哲学,以及天然的自我过滤和洗练。尊重心性,尊重自己的底线,不轻易妥协,不难得糊涂。
那个时期,她的文章,是满满的精神自省和心灵突围。
她记《西方政治思想史》的读书笔记:“我们并不是要实现什么理想,我们只是要从非理性中解放出来”。
她从陈虻当年的话寻求力量。“你必须退让的时候,就必须退让。但在你必须选择机会前进的时候,必须前进。这是一种火候的拿捏,需要对自己的终极目标非常清醒,非常冷静,对支撑这种目标的理念非常清醒,非常冷静。只有你非常清楚地知道你的靶子在哪儿,退到一环,甚至脱靶都没有关系。环境需要你脱靶的时候,你可以脱靶,这就是运作的策略,但你不能失去自己的目标。”一今天跟老范讨论本周要播的片子,想起陈虻。我进台第一天,陈虻问我“你从湖南卫视来,你怎么看它现在这么火?”,
我胡说八道了一气。陈虻指指桌上,问我“这是什么?” “……烟……?”
“我把它放在一个医学家面前,我说请你给我写三千字,他说行,你等着吧,他肯定写尼古丁含量,几支烟的焦油就可以毒死一只小老鼠,吸烟的人肺癌的发病率,是不吸烟人的多少倍,吸烟如何危害健康。还是这盒烟,我把他拿给一个搞美术设计的人,我说哥们请你写三千字,那哥们给你写,这个设计的颜色,它的民族化的特点,它的标识写出来。我给一个经济学家,他告诉你,烟草是国家税收的大户,如果全不吸烟的话,影响经济发展,还有烟草走私对经济影响。”e
他看着我“我现在把烟给你,请你写三千字,你就会问写什么呀?” 后来我知道,他经常拍出这盒烟来震慑新人。但是,他最后说的一句话十年后仍然拷问我。
“你有自己认识事物的座标系吗?有几个?” 二采访完当晚我跟老范聊天,我谈起卢安克给我的感受。她问我“你说咱片子必没必要这么深?观众会不会不容易体会?”
我想起陈虻审片子,有个编导说不想在片子里放入思想,“我妈说看不懂”,就放弃了。
陈虻说“思想、你、你妈这是三个东西,现在你妈看不懂,这是铁定的事实,到底是这思想错了,还是
《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这是她的自问吗?这是她在顾准在风雪夜去世35年后的2009年12月3日写下的,纪念顾准的文章标题。
“我一直在想,当顾准末年的时候,一个人每天晚上从那个河散步,再走回去的时候,他心中有着怎么样的一种悲怆。相比起今天的我来说,我们都还有张书桌,我还能有一个灯光,有不受干扰的看书,写作的权利,所以还有什么权利再去抱怨,你也没什么权利去发牢骚。因为你向后看到了历史,向前看到了大势。”
“向后看历史,向前看大势”,这正是当年她给我博客留言中的话,原来,这也是照亮她自己的光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