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雪,足够埋掉一个孩子幸福的童年
6日在结古镇适应了一天,7日中午到了结隆乡,此行的目的地。
乡政府留我们吃了饭,饭菜是特地准备的,可米饭还是不熟。司机和考核组的工作人员继续赶路,做自己的工作去了。乡长达哇战斗陪着我,兼做藏语翻译。下午,达哇战斗开着快散了架的北京212吉普车带我出去采访。头疼好了很多,可依然是冷、累。
晚上,我住在乡政府职工宿舍。屋子不大,屋中有一个铁炉子,烧牛粪,填满一膛能烧20分钟。一位乡政府的工作人员帮我填牛粪,可到了10点,我让她休息去了。于是,过了20分钟,炉子灭了。那点热气延宕了半个钟头,也离我而去了。屋里和外面一样冷。
我躺在床上,想着这几天的行程,两天前在温泉招待所的夜晚,五天前在北京宾馆的夜晚,七天前在天津家中的夜晚。
我问自己,我到这里来干什么?我想要得到什么?
我过了两点才睡着,不到8点又醒了。玉树地处东七区,虽用北京时间,但实际要晚一个小时,加上季节的缘故,8点钟,周围还只是朦胧的一片。
我爬起来,走到院子当中,寒风在我的耳边打转。院子很旷,旷得寂寥。只有一口水井,一条狗,一辆破吉普车陪着我站着。远处有几只不知名的飞禽,在依稀的晨光里起起落落。更远处白色的雪山,像横卧的玉龙的背。
我望着远处的雪。在我的家乡,雪总是很吝啬的星星点点,刚黏在地上,就洇成一个黑点。可只要下雪,我的孩子就会手舞足蹈地跳出去,欣喜若狂,仿佛收到了上天的礼物。但在青海的雪地上,我却没有见到孩子的笑容。
这里的雪太大了,太深了,太冷了。深得使他们举步维艰,冷得让那些拾牛粪的孩子的手肿胀、发紫,缩在衣袖里不愿伸出。
当地人怕雪,特别是大雪。一场大雪能够冻死大量的牲畜,也就断了他们最主要的收入来源。一场雪,足够埋掉一个孩子幸福的童年,甚至一个家庭未来的希望。
他们能否理解那些爱雪的孩子呢?
而我,又能否真正地理解他们呢?
白色的大地像一块巨大的殓布盖着我未知的旅途,我感到莫大的孤独。那孤独像极寒的冰在心里融化,慢慢地,不可逆转地浸透四肢百骸。玉龙背样的远山,像要离我而去,又像逼我而来,要缠住我,把我挤碎。我想起城市的喧嚣,想起母亲的叮嘱,恍若隔世。
孤独不可抑制,一上心头,就如同开了闸的水,奔涌着,淹没了我和其他一切的思绪。我害怕了,后悔了。
但既已经来了,后悔是无用的,只有做下去。而此后几天的见闻让我明白了“幸福工程”的意义,特别是遇见才仁巴毛母女,她们让我重新认识了我工作的价值。
我若不到青海,才是要后悔的。
“哪有钱嘛。”母亲用手抹着眼睛
1月9日,我照例出去采访。车开在高原的土路上,我看见远处有间房子,说要到那家去采访。
游牧民的家像晨星散落在高原上,望得见,相隔却很远。等你厌倦了一路上高原的荒芜和寂寥,突然间,你会看见,远远的,一个小小圆点,金星一样,点出前进的方向。那就是游牧民的家——“冬窝子”。所谓“冬窝子”,就是“冬天的窝子”,是牧民冬季御寒的住所。
我们开了很久才来到那间房子前,那是才仁巴毛家的“冬窝子”。
房子是用土坯垒的,门很矮,人要低头才能进去。屋里很暗,大约十几平方米。门正对着的地方堆放着牛粪,旁边有一个半米来高的土砌的锅台,再旁边是30公分高的土台子,这是一家人的餐桌,吃饭时就把碗搁在上面,坐在小板凳上,或者干脆蹲着。其余,就是一些破破烂烂的不像样的东西。屋里连床都没有,晚上睡觉就在地上,腰下面垫块毡子。
我刚到那里的时候,正看见一个女孩蹲在门口,穿着破旧的藏袍,一手用力顶着腹部,脸色青黄。她叫阿夏•巴青才仁,是才仁巴毛的二女儿。
“怎么啦,孩子?”我不懂藏语,请随行的达哇战斗乡长帮忙翻译。
那女孩没有说话,依然用手顶着腹部。
“肚子疼。小病。”她的母亲才仁巴毛走出来说。
她告诉我们,巴青才仁9岁的时候就常肚子疼,可孩子知道家里没钱,从来没有当着母亲的面哭过,更没有要求过给她治病。
才仁巴毛有4个孩子,大女儿嫁到了120公里外的地方,很少回来。大儿子给别人放牧,草场很远,也难得回家。二女儿巴青才仁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不止操持家事,还要到附近的山上去挖冬虫夏草。但随着病情的加重,她能爬上的山越来越矮了。那时虫草很贱,130根才卖了390块钱。才仁巴毛还有个小儿子,只有几岁,虽能帮姐姐些忙,可终归是还要人照顾的年纪。
她家的年收入只有600块钱,需要政府救济,而在2000年9月,她的丈夫又去世了。丈夫病重的时候,说要见一见政府领导,乡长去了。她的丈夫说,希望政府能在他走后继续照顾这孤儿寡母。问到她丈夫是得什么病走的,没有人知道。在高原,什么病都是能死人的。
巴青才仁倒是看过两回病。一次是村里的医生,一次是下来的乡里的医生。前者没有执照,后者有,两个人都说是肝包虫病,需要手术。手术,是不可想象的,所以事情就一直拖了下来。巴青才仁腹部的肿块已有拳头大了,痛起来,彻夜难眠。可天一亮,又要继续劳作。
“怎么不到州里的医院去检查一下?”我问。
“哪有钱嘛?”母亲说,她用手抹了抹眼睛。
“到乡里的保健站检查一下也好啊。”
“哪有钱嘛?”这样的话,才仁巴毛一定说过很多回了。
确实,600块的年收入连吃饭都成问题。她家地处牧区,一年多没吃过肉,日常的饭食就是糌粑,类似于北方的炒面,是青稞做的,磨得更粗一点。本应是用酥油去调,但才仁巴毛家里只有水和盐。我尝了一口,糌粑糊在喉咙里,难以下咽。
我决定了,带巴青才仁到州上去看病。拍摄、采访都是次要的,我必须这么做。虽然我不知道能有多好的结果。
我征得了才仁巴毛的同意。又隔了两天,采访了其他几位母亲。在我离开结隆乡的前一天,我们回来接巴青才仁到县里看病。
才仁巴毛送我们和她的女儿到屋外。上车前,她突然把女儿紧紧地抱在怀里。巴青才仁从未出过远门,这次出行是挂念也是希望。她们拥抱在一起,泪水交融。母亲轻轻地和女儿吻别。
那一刻,我的心突然下沉,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一个母亲的希望,一个家庭的希望,此时,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
我给才仁巴毛留下150元钱,让她置办些年货。她双手合十,高高地举过头顶,为我祝福。我不懂藏语,却明白她的心意。
在车上,我的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压着,要裂开,却裂不开。
泪水蒙眬了我的眼睛,什么都不能看清。
母亲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但我知道她一直望着我们的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