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接着说:

  “问题就来了。自从那次她打了弟弟之后,弟弟说他以后只有过年回家,平时不回去了,也不敢回去。妹妹最近一年间,家里的孩子待产,而且她自己身体不好,我也劝她别来回折腾了。这样,每月回去看望妈妈的任务就落到我头上了。”

  我一边在纸上记录“每月回家”一边说:

  “是啊,您又是家里的老大,所以,自然比他们担待得多一些。”

  “唉,可不是嘛。”老人无奈地点头,接着说,“可我心里很矛盾,用现在流行的话就是纠结,真的很纠结。”

  我记下“纠结”二字,听他继续说:

  “这又快到五一节假日了,我有心不回去但不放心她,而且我家里这么多孩子、孙子,总得给他们做个榜样。可如果回去我又头疼,不想听她骂街,我甚至担心,在家里我会突发心脏病死掉。”

  说到这里,老人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嘴唇也跟着颤抖,我赶忙把纸巾盒递给他。

  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但做儿女的有时候也很为难。

  老人擦了擦眼泪,顿了顿,又说:“不好意思啊,让你见笑了。”

  我把水杯递给他,说:“没事儿,您也知道,来我们这里咨询的,哪个不是遇到为难的事情呢,尤其是家室至亲,确实让人纠结。”

  看着老人喝了些水,情绪有些缓解了,我接着说:

  “这么说,五一节是否要回家,这件事情,让你寝食难安,是吗?”

  “是的,我该怎么办?”老人放下水杯,看着我。

  “我想确认一下,如果像您弟弟一样,平时不回去,过年再回去,您觉得自己做得到吗?”

  “做不到,我肯定做不到。”老人摇着头肯定地说。

  “看来,是否回去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因为不回去的话,你自己过不了内心这一关,是这样吧?”

  “是的。万一她出了什么事,我是不会原谅自己的。”老人补充道。

  我拿出一张新的纸,在上面写下两个字“回家”,继续问:

  “既然是否回家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接下来讨论的第二个问题:就是回家后怎么办?或者换种说法,回家那几天怎么相处?对吧?”

  “对对对!太痛苦了!”老人赶紧说,“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难熬。”

  到这里,我的脑海里又出现了一幅画面:两把椅子,一旁坐着一位96岁的白发亲娘,手持擀面杖,凶神恶煞,怡然自得;另一旁坐着一个74岁的儿子,脚下放着买回来的礼品,垂头落泪,纠结懊恼。

  我接着问:“假如你回家了,期待看到一个什么样的妈妈,看到哪些画面呢?”

  他想了想说:“我们都这么大岁数了,大老远跑回来看你,你至少问问我们最近身体怎么样,孩子们过得好不好吧?有任何事情,大家可以坐下来商量。”

  我一边点头,一边在脑海中构建出这样的画面:高屋名堂,母子对坐,促膝并谈,其乐融融。

  本着“谁痛苦,谁改变。”的原则,在这个亲子关系的冲突中,改变这位儿子才是可行的。想到这儿,我说:

  “对于您回去后怎么相处的问题,您今天能主动找到我们来咨询,说明确实到了要解决的时候了。所以,我再次感谢您对我和对中心的信任。现在,我想试着用一种‘合理想象’的干预方法,做个小体验,大概有十分钟,看看这个体验能否在这个问题上给我们带来一些新的思考,您要不要试一试?”

  “好,试试吧,不管什么办法,我都配合你。”老人坚定地回答。

  我请他站起来,把他的座椅从我的对面挪到了右边,我和他并肩坐好,然后打开音乐,开始引导他:

  现在请您选择一个舒适的坐姿……

  两腿放平,双脚着地,腰背挺起来,但是不要过于僵硬。

  请您闭上眼睛,慢慢放松自己的身体。

  来,我们做几个深呼吸。

 

  慢慢地吸气,慢慢地呼气。

  吸气的时候,感受一下清凉的空气从你的鼻孔中缓缓地吸入。

  呼气的时候,感受一下温暖的气息从你的鼻孔中缓缓地呼出。

  随着你的呼吸,慢慢放松你的身体。

  从头,到肩,到你的后背,慢慢地放松。

  每一次的呼气,都把你内心的压力、痛苦、纠结等呼出来。

  从后背,到大腿,到小腿,再到脚掌,慢慢地放松。

  好的,再从脚到头放松一下。

  呼吸慢一点,深一点。

  整个人都感觉到很轻松。

  你的呼吸越来越深,身体越来越放松,整个人都进入一种放松的状态。

  如果感到身体哪个部位有特别紧绷的感觉,就刻意地去放松那个部位,让它柔软、松弛下来。

  现在把你的注意力集中到你的胸口中心,它在胸口正中央,体会此刻你心的感受。

  你越来越放松,外面的声音都不再影响到你,你会完全听从你内心的感受。

  如果你感觉到自己已经进入了一种放松的状态,请你竖起右手的食指示意我一下。

  开始,老人的呼吸平复不下来,可能是太紧张,眼皮在不断地跳动,随着我的语速越来越慢,我们的呼吸也到达一个频率。他的眼皮不再跳动,呼吸也愈见均匀。最后,他竖起了右手食指,我开始下一段的场景

  引导:

  “现在想象一下,又到了五一节,您带着准备好的礼物,坐着火车,回到了阔别许久的老家。当你拎着大包小包出现在家门口,白发苍苍的老妈妈把你迎进了屋里。放下东西,她坐在你的旁边,一边微笑着拉着你苍老的手,一边关切地问:‘最近身体怎么样?孩子们都还好吗?大老远的回来,让你受累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有这样的事情!”突然间,老人睁开眼睛,“我一直都很羡慕别人家妈妈和孩子关系很亲近,我妈这辈子都不会这样跟我说话的。”

  看到这样的反应,我知道,这个方法开始起效了。于是我故意问:

  “为什么?这样的画面不是很正常吗?”

  老人转向我,语重心长地说:“你不知道,一个人一个秉性。有人天生就不会说某种话、做某种事。比如我妈这人,她一辈子都不会对自己的孩子嘘寒问暖,更不要说拉着我们的手聊天了。根本不可能!”

  我继续追问:“那您倒是说说,为什么呢?”

  老人看向对面,叹了口气说:

  “她从小生活在农村,没有读过书,也没有接受过教育,最远就去过我们镇上。她这辈子只认一个理儿,就是每个人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就好。她生下并养育你们,这是她应该的。我们长大了,做自己该做的事情,这是我们应该的。天是一个大天,父母是一个小天,父母的话,没有对错,必须听着,这是天经地义的。人听父母的话,说到天边也不会错。这就是她的观念,一个人有这个观念,而且快100岁了,怎么可能改变?”

  我看到已经差不多了,就说:“是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念,也许正是这个信念支撑着她,她才能风风雨雨走过近一个世纪。你坚定地认为,她是不可能改变的吗?你期待中母亲的样子是不会在她这里出现的,是吗?”

  “是的,一定是不会出现的。”老人的话语听起来,有些失落。

  我接着问:“那我就不明白了,你明明知道她不可能变成那样,为什么还执着地期待她改变呢?”

  这句话,虽然很短,但是我一边看着老人的反应,一边用一种又好奇又充满理性的语气发问,一字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