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京路上

  郭崇毅决意孤身赴京,上书党中央。可是,那时省直单位“文革遗风”依然存在。什么“军宣队”、“工宣队”,虽撤走了一些,但还远远没有撤清,还都进驻着省政协机关,占领着这些“上层建筑”呢。就省政协而言,还是由这些人当着家呢,而且对郭崇毅这些有“前科”的“当权派”,管得还特别的严格。因此,郭崇毅想上北京,那可不是你想去就可以去的事。

  当时,郭崇毅身为省政协委员,并且还担任省政协秘书处的副处长、文史办主任。大小也属于省政协机关里的中上层领导呀。当他向驻省政协的工宣队报告说他因公要上北京去出趟差,并且还找了一个正当的理由,说是他去北京向全国人大副委员长朱蕴山,了解他在安徽参加五四运动的情况。经几次要求,工宣队头头始终没有松口。后来让郭崇毅盯急了,才怏怏地答复说:“现在北京的治安抓得很紧呀,你去了住哪里呀?”言下之意,像你这号人,也配上北京办公事?说到底,像你这号人上北京,我们“军宣队”、“工宣队”还真的不放心呢!如此这般,推三阻四,高低不肯给郭崇毅开介绍信。而在那年月,没有机关的介绍信,你想上北京是绝对不可能的。后来,经郭崇毅死缠硬磨,一再请求,才勉强开了一张进北京的介绍信。让郭崇毅哭笑不得。果真是“人在屋檐下,怎敢不低头!”

  郭崇毅几经折腾,总算办好了进京的手续,准备出发。为这次进京,郭崇毅特地选择了一个好日子——

  1979年7月1日——党的生日。郭崇毅换了一身干干净净的夏装中山裤、短袖衬衫启程上北京。他想起了古时学子们进京赶考的情景来了,自己此去希望如何?心中无底,一片茫然……

  临别依依,郭崇毅默默握别亲友,冒着酷暑,抱病登上了北去京城的列车……

  列车在广袤的大地上飞驰,摇摇晃晃的硬席座位车厢里,灯光灿烂,一群关心农村命运的旅客,聚集在郭崇毅的周围,听说郭崇毅家乡搞了包产到户,大灾之年大丰收了;又见他要孤身进京报告党中央,要求改变中央文件上的两个“不许”,要求在全国农村推行包产到户,像肥西人一样,大灾夺丰收,农民大翻身。消息传开,车箱里顿时炸开了锅。一个个敝开心扉,直抒已见。这里火车上的人们,来自天南地北、五湖四海,这里没有“工宣队”、“军宣队”坐阵,在这里,人们不须有防人之心,用不着背语录唱高调装腔作势;即使你刚刚从“牛棚”里才放出来,在这里,你也可以高谈阔论,畅所欲言。这里有的是真诚!有的是自由!郭崇毅一身轻松,感慨万千……

  围坐在郭崇毅身边的一位在天津铁道部门工作的中年汉子,听了郭崇毅讲述安徽肥西的见闻,受到了极大的鼓舞,恳切地向郭崇毅建议:“老同志,你可以找万里呀。他现在是你们安徽省的书记,是一把手嘛。我过去为工作上的事曾经找过他。他办事不推不拖,是位能够解决问题的领导呀。你干吗舍近求远,往北京跑呢?”

  一位四川来的农村干部拉着郭崇毅的手激动地说:“同志老哥呀,你们安徽了不得呀!不怕扣上一顶‘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大帽子,敢闯这条农民的救命路。我给你老烧香,我给你老作揖,老天爷保佑你老一路顺风。你到北京,如果办成了事,千万先给我写封信,报个喜讯。我们四川农民,也要学你们安徽兄弟那样干。四川人多,上亿人的吃饭问题得到了解决,硬是不得了的天大的大事呀。我们国家也就有希望啰!”说着,他郑重其事地给郭崇毅留下了自已的地址。

  …………

  这些来自五湖四海发自肺腑的真诚话语,使郭崇毅感动不已。也牵动了在场旅客朋友们的心。郭崇毅心里明白,大家都认识到农村生产制度的改革,绝不是一个省一个地区的生产形式问题,而是关系到全国农村改革与政治体制改革的大问题,也是亿万农民吃饭、生计、养家糊口、活命的头等大事,更是有关国家命运的天大的大事情啊!

  然而,郭崇毅心中也明白:在我们中国,有的事情,意义越大,风险就更大!

  列车在夜幕里朝北飞驰。郭崇毅一夜没能合眼。当列车飞越黄河大铁桥时,遥望北斗星辰,闪烁夜空,灿烂夺目,顿觉俗念尽消,心胸豁然开朗,思绪泉涌,诗情激荡,口占《赴京途中》①七律一首,附题记,记下了他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次旅程。诗曰:

  1979年7月1日,赴京反映农民要求农业生产责任

  到户。时值盛暑,彻夜难眠,遥望北辰,思绪万千。

  白发丛生亦自安,为人且喜五官全。

  朝闻野老三分道,暮向京师一进言。

  敢献刍荛兴盛世,岂因风雨作寒蝉?

  声声布谷家千里,北极星辉夜正阑。

  【注释】

  ① 郭崇毅《赴京途中》这首七律,以《赴京有感》之题,入选我国当代最著名的诗词大家们汇集的杰作巨著《中国当代诗词选》第704页。

  京都寻觅通天路

  首都七月,骄阳似火。

  列车到达北京火车站,郭崇毅一下火车,前来迎接他的是位满头华发的老战友,正是当年风雨同舟亲如兄弟的四地委联络部部长、如今担任外交部外交协会办公室主任的安徽老乡蒋树民。

  哦!阔别重逢,分外亲切。于是,郭崇毅到北京,压根儿就没有住旅店,就住在蒋树民家里。郭崇毅下榻住下后,心里盘算着,这次来京上书,非同一般,吉凶难卜。可是,这“书”如何才能呈送到中央领导手里呢?我可没有走进中南海的路子呀。偌大一个北京市,这条通天之路,到哪里去找,上哪里去寻呢?……

  可是,来京悄悄冒险上书之事,郭崇毅不想惊动蒋树民,怕给老战友带来麻烦。自己倒霉,自己认了,连累年迈老战友,绝对不可啊。

  当夜,郭崇毅辗转难眠,索性扭亮台灯,翻阅案头当日的报纸。蓦地,一张熟悉的大报报头,头版上就刊登着一篇大谈农业经济的文章映入眼帘。郭崇毅心头一亮,这可是一家在学术上久负盛名的国家大报呀。新闻界是“无冕之王”,特别是这些闻名天下的大报,更是神通广大,无疑有“通天”之路呀。郭崇毅欣喜万分。对,找他们去!

  翌日一早,郭崇毅换上一身干干净净的夏装,也不向老战友蒋树民说他的行动安排,出门买了一张《北京市交通地图》,按照报纸上社址的地址,终于找到了那座乳白色气势恢宏的报社大楼。郭崇毅仿佛迷雾中航行的海轮,见到了一座灯塔,心中禁不住一阵激动,迈着缓慢而庄重的步履,向这座“灯塔”一步一步走去……

  20分钟后,该报社理论部一位风华正茂风度翩翩的年轻编辑,在大楼下宽敞气派的接待室里,接待了郭崇毅这位远道而来的年老体弱的来访者。只见那位年轻编辑红光满面,趾高气扬,气度不凡,却又显得漫不经心,一种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气势。郭崇毅一见,心中暗暗苦笑了一声:

  “大报者,大气也!”

  但郭崇毅并不在意,六年铁窗、几年“牛棚”,他早已看惯了别人的脸色。再说了,自己凭什么要人家对我这个乡下病老头子以礼相待呀?能下楼来接见就不错了。

  郭崇毅恭敬地站起身,迎上前去,双手递上那份心系亿万农民命运的《关于参观肥西县午季大丰收情况的报告》,紧张喜悦的心,企盼着对方的理解和支持,企盼着年轻编辑热情的反响。哪知,哪知这位年轻编辑,接过郭崇毅双手递上的那份《关于参观肥西县午季大丰收情况的报告》,转身坐下,信手随便翻了几页,不无傲慢地责问道:

  “最近三中全会关于农业的文件你看过没有?”

  “看过了。”

  “你看到文件中‘不许包产到户、不许分田单干’的规定没有?”

  “也看到了。”

  “啪”的一声,那位年轻编辑拍着手中郭崇毅呈上的那份《报告》,厉声地责问:“那你为什么还要提出这个问题?”

显然,这位原则性很强的年轻编辑十分地义愤填膺了。

  郭崇毅的心往下一沉,在这酷暑袭人的盛夏,竟打了一个寒噤!同时,他的心头又浮现着肥西乡亲们殷切期盼的神情,他不住地暗暗告诫自己:别着急。以诚相见,以诚总能感人的。于是,郭崇毅怀着虔诚的委屈求全的心情,认真温和地向这位年轻编辑作陈述:

  “我以为三中全会文件中‘不许包产到户’的文字,并不是文件的基本精神;而我认为,加快发展农业生产,因地制宜,给农民以种植、分配以及抵制瞎指挥的自主权,才是文件的精髓……”

  “住嘴!”青年编辑满脸怒容,粗暴地打断了来访人的话头,提高嗓门指责道: “我必须严正告诉你,我国农业上的方针、政策向来是正确的。毋庸置疑。”斩钉截铁,落地有声。说着,青年编辑极不耐烦地用手拍击着郭崇毅双手递给他的《关于参观肥西县午季大丰收情况的报告》,厉声训斥、开导道:“你要知道,我国农业生产中出现的问题,那是农民觉悟不高,那是农村基层干部政策水平低,管理不善造成的。……”

  “啪”的又一声,青年编辑将那份《关于参观肥西县午季大丰收情况的报告》掷还给了虔诚上访的郭崇毅手中。

  郭崇毅脑子里“嗡”的一声,全身的经络顿时抽搐起来。心里一个劲地哀叹:浅薄,可叹的浅薄!怎么忍心把农业失误的罪责,强加到终日劳顿、忍饥受贫,夏天一身汗,冬天冻手脚,终年在泥巴里挣扎的农民呢?什么“农民觉悟不高”,屁话!怎么忍心把农业失误的罪责,推到历尽艰辛磨难的广大农村基层干部的头上呢?一时间,有多少激愤的话语,一下子涌到了郭崇毅的喉咙口,但是,这千言万语,让满腔的气愤、让无限的悲哀,如刺梗喉,他吐不出来!他本想跟这位年轻气盛的大报大编辑进行同志式的交换一下意见,请求他能把自己这个上访的病老头,向他们报社的领导引见一下,面呈这份《关于参观肥西县午季大丰收情况的报告》,就这么一点要求啊。心想,也许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呢?也未可知呀,领导水平总要高些,总不至于也像面前这位“左”派斗士吧。可是当郭崇毅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大报大编辑那不屑与语的神态,自知说了也无用。依稀,郭崇毅感到这座高大的报社大楼、这间宽敞的接待室里的空气,一下变得无比压抑,令人窒息。

  郭崇毅缓缓站起身,尽量压平自己的声调,丢下了一句不卑不亢的话:

  “我不赞同你的这些看法,更不同意你这种说法!再见吧。”

  郭崇毅拂袖而别,走出那座乳白色气势恢宏的报社大楼。

  回蒋树民家的路上,郭崇毅想苦笑一声,但是他怎么也笑不出来。他感觉到,这次进京上书,走的是一条充满辛酸、忍辱负重而又艰难曲折之路啊!人的尊严,在他的心中挣扎着、呼唤着。他知道,如果这个时候,自己识时务一点,知难而退,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人们还会送他一顶“识时务者”“俊杰”“明智”的桂冠。但他郭崇毅办不到。一万个办不到。永远办不到。他对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精神充满信心。此时,他情不自禁地默诵起他那阙《贺圣朝•阳关路》中的两句心声感叹的诗词:

  “春来振翅百花时,细寻阳关路。”

  是啊,阳关路,是一条充满希望和阳光之路,可是,常常又是征人苦斗和离别之路啊。古代号称“诗佛”的唐王维(字摩诘)曾有抒写离情别绪的《阳关三迭》(又名《阳关曲》)之绝唱,而今他郭崇毅“细寻阳关路”,却是一条充满辛酸、充满荆棘的忍辱负重而又百折不挠的曲折之路啊!

  郭崇毅举目四望,这座古典恢宏繁华昌盛的北京城,眼下何处寻觅“通天”之路呢?

  郭崇毅无可奈何地自我安慰说:不是讲“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吗?这就告诉世人,天无绝人之路呀。无论如何,这份关系中国农业前途、关系中国农民生计的《关于参观肥西县午季大丰收情况的报告》,一定要送到中央领导的手中。一定要让中央领导人知道安徽省肥西县农民在百年不遇的大旱之年,因为用了“包产到户”,喜夺丰收,创造了奇迹这个特大喜讯。我是来向中央报喜来的呀!于是,他理直气壮了起来,振作精神,又开始在北京到处奔波,寻找门路,碰碰运气去了。

  情急之中,郭崇毅想起了一位家乡亲戚在京做了不小的官。他想走走这个关系,找找门路,想想办法。他心里还责怪自己,心急好忘事,居然忘记了这么一个重要的门路。于是,感到了一线希望。他抹了一把满头满面的汗水,找到这位身居京都要职的亲戚家中。这是一位受过抗日战争战火洗礼,如今在中央某部担任司局长的老干部。郭崇毅心想,这些当年得到农民支持取得胜利的老革命,今天也许还会关心农民的疾苦,能为肥西这份调查报告指出一条“通天”之路,帮上一点忙,出上一点力吧?郭崇毅轻按门铃,进入客厅,满心高兴,满怀希望。两人一见面,稍行寒暄,郭崇毅就言归正传,哪知一开口,向这位当京官的亲戚一谈来意,便招来主人一番出语不凡、言辞凿凿的严厉训导:

  “你说这些,我还能不知道?我们应当坚信一条,那就是:我们党的农业方针、路线和政策,始终是正确的,这是不能有丝毫怀疑的。崇毅啊,这些都是政治,是政治,你知道吗?你不懂,就不要乱说啊!在家乡乡下说说还不算,还跑到北京来说……我听说,前几年你在农业问题上已经栽过跟头,吃过苦头。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痛,要接受教训啊。……”

  领导就是领导。字字句句,苦口婆心,有板有眼……

  盛夏酷暑,兜头一瓢冰水。郭崇毅心中一片惘然。他扫视了一下这位刚刚出国归来的京官的豪华居室,摆的用的几乎全是洋货。自知与之在物质、精神和权位上的巨大差距,已今非昔比了,已很难找到共同语言了。幸喜《关于参观肥西县午季大丰收情况的报告》尚未出手。于是,当机立断,他茶都未喝一口,就此起身告辞,不欢而散……

  郭崇毅一天之中,两次碰壁,感叹之余,心中涌起无限感慨和满腹愁云。同时,也更激发了他平素那股不屈的犟劲。是夜,他仰望京华古都那空旷的星空,唯有北斗闪烁。他想起了小平同志。他坚信一贯实事求是,体察下情,关心亿万农民甘苦的邓小平同志,一定会听取农民的呼声。他深信,他的“进言”,只要到了小平同志那里,绝不会受到今天的几番遭遇的,更不会遭到如此粗暴的当头捧喝的。想到这里,郭崇毅犹如一阵春风吹进了他干枯的心田。他打定主意,一不做,二不休。即便再碰上十次、百次钉子;即便踏遍了北京城的千门万户,他也要将这份反映农村实情、反映农民心声的《关于参观肥西县午季大丰收情况的报告》呈送党中央,送达小平同志手中,让他老人家知晓农村的真情实况。

  郭崇毅是1947年进入皖西解放区工作的。他在青年时代,对邓小平同志就非常崇敬。记得1977年,在党中央宣布恢复邓小平同志“三副一长”职务的当天,政治上尚未消除被歧视的郭崇毅,欣喜万分,情不自禁,立即赋四言长诗《十赞邓小平》一首。诗曰:

  为中国即将腾飞鼓与呼

  十赞邓小平

  一赞小平,立志青春。勤工俭学,马列师承。

  二赞小平,将领红军。号称刘邓,赫赫威名。

  三赞小平,雷霆万钧。淮海一役,鬼哭狼奔。

  四赞小平,万里云程。中枢辅弼,大展才能。

  五赞小平,能屈能伸。因势顺时,自我批评。

  六赞小平,爱护农民。大寨会议,怒斥江青。

  七赞小平,临难不惊。三落三起,安危一身。

  八赞小平,浩气凌云。群魔敛迹,泾渭分明。

  九赞小平,一代精英。拨乱反正,义帜高擎。

  十赞小平,韬略超群。伟大祖国,倚作长城。

  郭崇毅用大毛笔,在大红纸上,恭楷书成,张贴在省政协机关大门厅墙上。还特地买了百枚特大炮竹,四处燃放,以表心中喜庆之情。最后,他还留下了二十几枚大爆竹,说是以后喜事多,留着庆祝未来的喜事再燃放燃放。不料,那年夏天,气候特别闷热,有一枚爆竹,放在柜子里突然自燃自爆起来。一声巨响,惊动四邻,纷纷赶来救火。一场虚惊,闹了一场大笑话,一时传为美谈。事后,有人笑郭崇毅:“年近花甲,还童心不泯!”他们哪里知道,这正是郭崇毅他历尽多年磨难发自内心深处的感激之情的自然爆发,是真情喷涌啊!

  郭崇毅在北京奔波了一天,疲惫不堪,躺倒床上。尽管他强打精神,想方设法企图瞒过老战友蒋树民。他不愿意也不忍心让这吉凶未卜的“上书”之事,牵连这位双鬓苍苍的老战友。可是,郭崇毅那心事重重的神情,一举一动,怎能躲得过当年的敌工部长蒋树民敏锐的眼睛呢?蒋树民再也忍不住了,坐到郭崇毅睡觉的床沿上试探地问道:

  “老郭啊,你这次到北京来,一定有事瞒着我的。你说,你到底有什么心事?难道你连我都信不过了吗?”

  郭崇毅无限深情地看着面前老战友真诚的目光,不禁眼眶湿润了。早在1948年,郭崇毅任皖西三分区政治部联络科长时,蒋树民就是四地委敌工部长。那时,他们朝夕相处,一起研究如何进入敌人的战略据点,如何组织策反,如何争取国民党军政人员起义弃暗投明……在那艰难危险的岁月里,他们同生死,共患难,风雨同舟,无话不谈,亲如兄弟。今天,怎么啦?他竟用这样的口气来关心问话。郭崇毅心头的堤坝,一下子全部冲溃了!……

  郭崇毅瞒不住了,再也不瞒这位老战友了。于是,他便一五一十,从头说起,如实相告,激动地拿出了上书中央的《关于参观肥西县午季大丰收情况的报告》,双手递交给蒋树民。

  蒋树民双手接过老战友亲手一笔一画书写的《关于参观肥西县午季大丰收情况的报告》,戴上老花眼镜,扭亮台灯,一口气读了两遍,矍然而起,大为赞叹!蒋树民是安徽萧县人,几十年来,他对故乡人民的冷暖疾苦一直梦寐萦怀,记挂心头。当然,他也是风风雨雨的过来人,他自然掂出了这份《报告》的分量,《报告》反映的丰收情景,令他无限振奋,而《报告》中提出的问题,在当前中国仍然是一个十分敏感十分“政治”的问题。他估计出,这个时候这个《报告》一拿出去、一递上去,毫无疑问是要冒巨大的政治风险的。这是我们党的大政方针大是大非的大问题呀!可是,蒋树民这时心里所想的,正与郭崇毅思考的是同一个主题:

  当年我们这些人,把脑袋拎在手里干革命,图什么?不就是为国家富强、为人民幸福吗?当年农民支援我们打游击,闹革命;今天我们为亿万农民生计讲话,怎么可以退缩呢?

  当即,蒋树民郑重其事地对郭崇毅说:

  “老郭,你能为农民讲话,向党讲真话,我钦佩你!你还是当年那个铮铮的铁汉子——郭崇毅!你这份报告写得太好了,一定要呈送党中央。一定要呈送给小平同志、耀邦同志!我全力支持你。要坐牢,我蒋树民陪你去。”

  老战友的话,句句说到了郭崇毅的心窝里,使郭崇毅激动不已,禁区不住热泪潸然而下,泪流满面……他们两位饱经风霜的老人、两个风雨同舟的老战友的四只当年拿枪的手,紧紧地,紧紧地握在一起……可是,向中央呈送报告的“通天路”在哪里呢?老蒋左思右想,最后建议郭崇毅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农业经济研究所去试试。那里精英荟萃群星灿烂,是中央制定农业政策的智囊团呀!

  翌日清早,郭崇毅找到阜成门外月坛北小街2号。他仰望着眼前这幢建造于五十年代初期极为普通的老式红砖楼房,细细打量着这座红砖房子里进进出出的人们,看不出有什么盛气凌人的威仪。便振作起精神,鼓足勇气,走进红砖楼房门口侧间一个小小的传达室。一位50多岁的看门人,一听说郭崇毅是从安徽来的,是来反映农民要求的,深表同情,热情地说:

  “哟!这可是个大事情,您别等了。来,您快到楼上办公室去。他们都在楼上呢。”

  郭崇毅在门房的指引下,上楼到了二楼办公室。一位30多岁的青年人接待了他。郭崇毅一见面,就自报家门,倾吐心中的话,直叙农民乡亲的要求。当他简要地陈述肥西农村分田到户,大灾之年午季夏粮大丰收的情况后。那位年轻同志十分吃惊,大为振奋,情绪热烈,大声地说:

  “呀!您这事可是个大事情啊。来来来,我带您上楼,去向我们所长讲讲。快,我带您去。”

  没等郭崇毅拿出报告,就被拽着上了四楼。

  年近古稀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农业经济研究所所长王耕今,身材瘦小,精神矍铄,一位著名的学者。解放初期担任过国家计委农业局局长,是位“老农业”了,是一位德高望重、和蔼可亲的长者。王耕今所长听到郭崇毅一讲话题,就十分重视,当即找来了三、四位研究人员,一起来听取郭崇毅介绍肥西农村包产到户,大灾之年大丰收的惊人喜讯,当场一起座谈。

  真是雷厉风行,令郭崇毅无比感动……

  郭崇毅从这接待的和洽气氛中,意识到今天走运了。真正遇见知音了。便拿出《关于参观肥西县午季大丰收情况的报告》,双手递呈王耕今所长手中。郭崇毅满腹的话要说,随即,向在场的我国农业问题的专家学者们,阐述了他对我国农业经济发展的看法和意见。郭崇毅侃侃而谈:

  “我认为,我国农业在目前条件下,舍责任到户是别无出路的。解放三十年来的实践证明了这一点。责任到户,是广大农民的强烈要求。我希望能将这份《报告》尽快呈报党中央。”

  讲者满腔激情,听者全神贯注。大家就农业改革问题这个主题,一同切磋,认真探讨,愈说愈投机,愈谈愈热烈,双方都甚感相见恨晚。言谈之中,推心置腹,无拘无束。郭崇毅情急意切,竟用激将法的口吻对在座的国家农业精英们说:

  “你们都是研究农业的专家。是我国研究农业经济的精英。许我斗胆明言,我认为,你们研究农业,一定要到我们肥西那样的农村去调查研究、亲眼看看,写出一篇说明农村责任到户这样的做法,并没有改变社会主义性质的文章。那么,我敢说,你们的每一个字,就要值一吨黄金!”

  话一出口,连郭崇毅自已都吃了一惊,暗自抱怨自己的冒失和失态。

  哪里知道,郭崇毅的话,恰恰与在坐的我国农业界的精英们想到了一处。话音刚落,激起满堂欢笑……

  王耕今所长连声笑道:“郭崇毅同志,您对我们的鼓励太大了,实在太大了!”

  临别时,王耕今所长因他第二天要去日本考察,特地把向中央呈递郭崇毅《报告》的任务,当着郭崇毅的面,委托给一位资深的研究员陈一諮(时任国家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委员、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所所长、高级研究员)。这位陈研究员紧紧握着郭崇毅的手热情地说:

  “老郭同志,您三天以后,来听回音吧。”

  哦,多么认真的态度,多么热烈的真情,多么优良的作风,多么高速的效率!

  三天之后,郭崇毅一早就来到了中国社会科学院农业经济研究所这座小红砖楼,找到了陈一諮研究员。陈一諮当即就告诉郭崇毅说,他递交的《关于参观肥西县午季大丰收情况的报告》,已经交到中共中央办公厅呈送中央有关领导了;同时,中共中央办公厅已经与中共安徽省委通了电话。介绍了您向中央呈送《报告》,反映肥西农民实行责任到户喜获丰收的情况。陈一諮研究员一再嘱咐郭崇毅,希望他回安徽后,再给省委书记万里同志呈送一份《关于参观肥西县午季大丰收情况的报告》。

  至于郭崇毅那份《关于参观肥西县午季大丰收情况的报告》如何呈送到中央领导手中的呢?这个秘密,当时郭崇毅自然是不得而知的了。在郭老向笔者讲述这件事时,特别追述了当年《报告》(《关于参观肥西县午季大丰收情况的报告》)如何呈送到中央领导手中的一些内情:在翌年(1980年)的4、5月间,陈一谘参加农经所根